佛說，人生有八苦，“求不得”乃其中之一，又有“有求皆苦，無求乃樂”的真言，可這“求而得之”卻也是人生一大樂事，好比餓了有飯吃，渴了有水喝，肚中饑渴不也是一種最根本的“求”嗎？出家人外出化緣，手伸出去難道說的是“不要”嗎？得到了是否也會歡喜？沒得到是否也會失落？外物擾動，一顆心真的就如同古井水可以無波嗎？又或者說，他們的心里也有起伏，只不過如同微風吹水，只有漣漪，不像俗世中人那樣波濤洶涌？
我一定是上輩子訶佛罵祖，所以才會這輩子受苦，求不得時焦慮，得到了又懷疑，一顆歡喜的心還沒跳躍多久，就仿佛往沸水里扔了冰塊，冷寂下來——木子是怎么想的？她喜歡我嗎？可為什么又和元寶在一起？又或者只是想嘗個鮮？我不敢想。
我背著木子往前走，感覺越來越不真實，似乎背上背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幻象。這幻象時而對我笑，讓我激動，讓我歡喜，時而又如同骷髏，抱著我，勒著我，鎖緊我。我想起青蛙背蝎子過河的故事，忍不住為自己的前途擔憂：這女人本無心害我，可冥冥中又被命運驅(qū)使著害我，又或許是我被命運驅(qū)使著招惹她，一旦沾上了，我還能逃得掉嗎？我究竟喜歡的是什么？一個人？一副皮囊？一顆心？心又是什么？……
后來的事我記不清了，只記得回去后我輾轉(zhuǎn)反側(cè)、胡思亂想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去找?guī)煾附饣?，沒想到——
“老貨，你在干什么？！”
“騎——”
“你把它當什么了？！”
“馬——”
“放開它！”
師父低頭看了一眼被他摁在地上的貓，把屁股從貓背上挪下來了，手松開。貓噌的一下跑了，速度比抓老鼠時快多了，頭都沒回。
人生艱難，貓生也不容易，跟這么個二貨住一塊兒。
“師父，我問你，愛是什么？”
“簡答題不會做，換成選擇題吧?！?p> “是陪伴？”
“你這是判斷題——要說陪伴，貓也可以陪伴，如果它愿意讓我騎的話?！?p> “是心動？”
“情欲而已?！?p> “為何有情欲？”
“感覺美，想占有，以人對人的方式。”
“為什么感覺美？”
“飯為什么會香？”
“因為餓？”
“餓是一種什么？”
“需求？”
“正是。為什么感覺美？因為你對美有需求?！?p> “可以沒有嗎？”
“眼不見則心不煩，耳不聞則心不動。對于沒見過聽過的東西，人最不需要抵制，也最能抵制。”
“可是已經(jīng)見過聽過了呀！”
“那就正心正念，念起即覺，覺即不隨，盡心竭力守一方空明，長而久之，空明穩(wěn)固，得大自在。”
“難守啊，做不到釜底抽薪，水底就老有氣泡冒上來，擾動不安?！?p> “何為釜？”
“身即釜?！?p> “何為水？”
“心即水?！?p> “心，有嗎？”
“沒有嗎？”
“有嗎？”
“沒有嗎？”
“拿來我看?！睅煾笡_我伸手。
我瞪著師父不說話——當年二祖神光就是這么被達摩忽悠的，你如今以同樣的招式來忽悠我，你當我傻呀！
“我有一把刀，可去三千煩惱。”
“頭發(fā)已經(jīng)了剃了呀?！?p> 師父往我下身瞟了一眼，然后扭頭無目的地亂看。
火是不會平白滅的，難道非得把鍋砸了，才能一了百了？
師父見我不悟，準備當頭棒喝，可是棒子找不到了，忙著找棒子，我趁機溜下了山。
我怕師父讓我把鍋從火上移開，移開了，水自然也就靜了，可是這么靜的水真的是我想要的嗎？
有人說，人就像一棵樹，成長過程中難免會分出很多的枝杈，要懂得修剪，才能長高，才能更接近天空。可是天空真的是我想要的嗎？沒準兒我更喜歡大地。我長得矮一點，四散開來，盡可能大的覆蓋住一方土地，我就不幸福嗎？會被那些高樹瞧不起吧？我在乎嗎？我……我又真的在乎啊！我以前吃飯前未必洗手，只要吃飯時手不碰到食物就行唄，可現(xiàn)在上個廁所，因為忽然沒了便意作罷，出來還是要洗。為什么呀？就因為怕別人嫌棄我唄。我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呢？苦海確實無邊，但是回頭就不是苦海了嗎？
我回到學校，一間教室一間教室地往前走。我看，我找，卻又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或許這種無目的地尋找才是心靈寧靜的真諦，它既無目的，也就不強求，又在找，也就不無聊，仿佛看天外云卷云舒，看的只是變化。
當老師一定很無聊吧？在一個班講完的東西，還要跑到另一個班再講一遍，如果大部分學生沒聽懂，還得再講一遍，如果有個別學生來問，還得再講一遍。把多年前就學會的東西拿出來反復咀嚼，不覺得像嚼沒味了的口香糖嗎？他們不會厭倦嗎？厭倦了又如何平心靜氣呢？看他們表情安穩(wěn)，這究竟是因為麻木呢，還是達到了某種境界？又或者，這兩者原本就是一個東西？
我來到木子的教室門口，正趕上她下了課從里面出來，見了我，嫣然一笑道：“昨晚的事，謝謝你了?！?p> “我喜歡你?！蔽议_門見山。說完自己也覺得突兀，仿佛毫無預兆地掏出把槍來，沖對方開了一槍。
這話像是定身咒一樣把木子定住了，只剩下她的笑容仿佛花一樣慢慢枯萎，片刻之后，她不可置信地說：“可你是個和尚呀！”
“什么？”我沒明白。
“你是個和尚呀！”
這下我明白了，明白之后腦子里“嗡”的一聲，好像捅了個馬蜂窩，馬蜂們?nèi)芪夷X袋里來了，齊聲喧鬧：你是個和尚呀！你是個和尚呀！你是個和尚呀！……我知道了，我知道我是個和尚，你們能不能別念叨了。
原來是個誤會。
這種誤會很常見：我以為你喜歡我，其實不是；我以為你喜歡他，其實未必；我以為我喜歡你，其實……人心難測，自心難測，在誤會露出真面目之前，所有激動都是瞎激動。我本以為可以和你比翼齊飛，你卻提醒我說：“你沒翅膀呀?！?p> ……
“師父，我要還俗。”
“還唄?！?p> “我要還俗啊！”這老貨怎么這么淡定。
“我聽見了——還唄。”
“你就不攔著我點？不說苦海無邊？不說迷途知返？”
“該來的總會來，該去的總會去。我先吃蘋果，然后喝汽水，果然拉肚子了?！?p> “哪有該來？哪有該去？這都是事后總結(jié)的——師父你怎么胡言亂語呀？哪來的蘋果和汽水？”
“因果。因果。你要學會體會我話的精髓?！?p> “精髓就是有因必有果唄?！?p> “沒那么簡單?！?p> “怎么個不簡單法？”
“我先吃蘋果，然后喝汽水，一定會拉肚子嗎？”
“也不見得，也許直接死了?！?p> 師父被我這話嗆了一跟頭，撫了撫胸口，說：“我先不跟你計較——我的意思是你一定要搞清楚因果的本質(zhì)，不要想當然。”
“我明白。拉肚子不見得是蘋果和汽水混合作用的結(jié)果，也許是蘋果的作用，也許是汽水的作用，也許兩者都沒起作用，只是著涼了?！?p> “正是?，F(xiàn)在我問你，你為什么還俗？”
“為了和木子在一起。”
“還俗之后你倆就能在一起嗎？”
“這是前提呀，就像吃飯前得先張嘴，至于吃不吃得著，那是后面的事。”
“我告訴你不要打比方。張嘴確實是吃飯的前提，但還俗卻不是你和她在一起的前提，更不是喜歡的前提。不還俗你倆就不能在一起了嗎？你是和尚她就不能喜歡你了嗎？關(guān)鍵是魅力，你要有魅力?！?p> “你的意思是讓我勾引她唄？別主動，站那兒發(fā)光，像招蛾子一樣把她招過來。”
“用‘吸引’這個詞比較好。”
“可是我不會發(fā)光啊。”
“發(fā)光就是牛逼，牛逼給她看，這要是不會，你就別做男人了?！?p> “有沒有理論指導？”
“靠近她。月亮的個頭比星星小多了，但看起來卻最大?！?p> “還有呢？”
“相處久點，日久生情。”
“還有呢？”
“要特別。星星有很多，月亮只有一個?！?p> “怎么判斷效果？”
“看她的眼神，看她看你的眼神，里面要有欽慕，要有遺憾，要有困惑，要有掙扎，欽慕你的優(yōu)秀，遺憾你怎么是個和尚，困惑自己可不可以同和尚在一起，掙扎要不要破除世俗。你要在她掙扎的時候出手，讓她的掙扎變成決絕?！?p> “師父你好像很興奮?！?p> “人生就是一場游戲，我的已經(jīng)沒啥可玩了，玩玩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