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去找?guī)煾福允磷幽?,從心往外吃,慢慢吃成一朵蓮花。我大概猜出他從哪兒得的柿子,看得眼饞,便央告:“師父,給我吃口唄。”
“空腹不好吃柿子。”
“你不是空腹?”
“你以為我是空腹?”
這老貨背著我偷吃!
去小鎮(zhèn)的車來了,師父緊咬了兩口,把剩下的柿子扔進了垃圾桶。
人和來的時候一樣多,照舊搶不到座位。司機師傅不是原來那個,但應(yīng)該和原來那個受過同一種培訓(xùn),也睜著大眼說:“往里進,里面沒人?!闭f完里面所有非人一齊看他。
我和師父擠到里面,順利完成了從人到非人的轉(zhuǎn)換,也算是在六道輪回的縫隙里安了身,暫時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好多人扭頭看師父,但沒人給他讓座。師父雖然一把年紀了,但身姿筆挺,滿面紅光,又沒有白發(fā)標志蒼老,沒人讓座是可以理解的。但也有可能是世俗偏見:人們總覺得做和尚的能吃苦,吃過苦,普通人吃飯,和尚吃苦,他們吃苦就吃飽了。所以道德可以偷懶的時候就偷懶,禮讓可以放假的時候就放假,畢竟“別人也不會說什么”——這才是世俗道德的真相。
“阿彌陀佛。”師父響亮的一聲佛號,把全車人的注意都吸引過來了。我詫異,禁不住在心里替阿彌陀佛問:“你又念叨我做什么,好啦,你死之后我一定接引你去西天,師父莫念,師父莫念?!?p> “佛度有緣人。虛有,今天咱上了這車,跟這一車人就算是有緣了,你說該不該度?”
“眾生無邊誓愿度,自然是要度的?!?p> “如何度呢?”
“自然是化緣了。”
師父自然地把缽盂拿出來——我還是沒看清他從哪兒掏出來的——開始化緣。
當眾化緣要講究技巧的,師父教導(dǎo),第一個施主的選擇很重要——開局拿一血,后面很容易就起飛了——穿著要體面,面相要慈和,但又不能太闊綽。理想的效果是拿出的錢來不多不少,不能少到后面的人競相效仿,都出三毛五毛的,一車人加起來也沒多少,也不能太多,多到后面的人畏怯——給一樣多,不舍得,給少了,又丟面兒,干脆不給,直接不要臉了。所以即使有施主給一百,我們?nèi)滩蛔∫婂X眼開,眼紅心跳,也要守住清明,絕對不收。另外,收大錢傳出去名聲也不好,會讓大家覺得我們很有錢,或者只收大錢,不收小錢,不利于將來的可持續(xù)性發(fā)展。
“什么大錢小錢可持續(xù)性發(fā)展?為師有那么齷齪嗎?化緣本是惠及眾生的事,自然要盡量每個人都化到,你把為師想得那么齷齪,說明你自身很齷齪,你還是趕緊悔改吧。”
“我覺得——”
“你不要覺得。”
我偷偷覺得,這樣不好。佛教十戒中有一條是“不蓄財產(chǎn)”,就是怕出家人見利忘本,舍了修行和普度眾生的大愿??扇缃窈蜕泻孟褡兂闪艘环N職業(yè),出家入廟就好像找到一份工作,大家不是為了解脫而遁入空門,倒像是為了賺錢——你瞧我?guī)煾笜返媚菢?!我都替他丟人!
師父的手機響了,應(yīng)該是部分化來的緣到賬了。師父伸手到懷里掏手機,一不留神,把新手機掏出來了,車廂里瞬間蓬蓽生輝,出場效果不亞于宇宙魔方。
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師父突然面現(xiàn)悲愴,環(huán)顧四眾,然后撫摸著我的頭說:“這是我為小徒買的手機,他一直想要,可是我一直沒錢給他買,如今他得了絕癥……”
這唱的是哪出???生離死別嗎?我該怎么演?事先也沒排過呀!
師父用眼神示意:說你得了絕癥哪!
我回視,眨眨眼表示著急:哪種絕癥呀?什么癥狀?要我咳嗽幾聲嗎?
師父重重地嘆一口氣,看向眾人:“各位瞧,他已經(jīng)病入膏肓,癡呆啦!”
癡呆嗎?這個癥狀我能演好嗎?
立刻有大媽站起來表示愿意為癡呆讓座,看向我的眼神含著無限悲憫。我本來想坐,可是我的頭在師父的“掌控”之下,由不得我。
“過來坐呀!過來坐呀!”大媽殷切地招呼。
“阿彌陀佛?!睅煾改盍艘宦暦?,緩緩搖頭,“他聽不懂你在說什么?!?p> “哦,這個可憐的孩子?!?p> “我要手機!我要手機!我要手機……”我總算入戲了。
……
新手機還沒拿熱乎,就被師父收走了,舊手機剛到手就是熱乎的。天氣正要轉(zhuǎn)涼,有個熱乎的手機在手,也算是從這個不溫暖的世間感受到一點溫暖。
可是這手機極為傲嬌,可能是因為伺候師父慣了,對其他人不肯降尊紆貴,我剛劃拉兩下就關(guān)機了——仿佛雷神的錘子,欺軟怕硬,看不順眼的不讓拿。
“醒醒啊,給點面子啊。”我長按開機鍵。這手機確實給面子——屏幕上顯示著我捉急的臉。
我去找?guī)煾福骸皫煾?,這手機——”
“壞的呀?!睅煾敢荒樀睦硭斎唬孟裨珙A(yù)備著我來找他。
“壞的你給我?”
“好的我會給你嗎?”
是這么個理兒,我點頭:“可是有一陣子是好的?!?p> “那是回光返照了?!?p> “阿彌陀佛?!?p> “咦,你突然念佛做什么?師父好奇道。
“求他趕緊把你帶走?!蔽覑汉莺莸卣f。
“嘿?!睅煾革@得很得意,很得瑟,“你可以把阿彌陀佛、觀音菩薩、地藏王菩薩的名號都念幾遍,佛經(jīng)里說他們都是有求必應(yīng)的?!?p> 師父這種有恃無恐的態(tài)度讓我覺得心寒,這也算佛門中人哪!我覺得貓的境界都比他高——貓如今已經(jīng)看完了《貓和老鼠》全集,已經(jīng)和老鼠一起嬉戲玩耍了。不過我也不能太過苛責,大環(huán)境如此,中國的佛教大都是寺廟佛教,所謂大乘,卻只顯出小家子氣,僧尼們好像栽種在廟里的花花草草,出不了廟門,只會躲在佛祖栽種的大樹底下乘涼,比小乘的自了漢也不如。大千世界里的眾生不去普度,倒要眾生去廟里供養(yǎng)他們,這也算是發(fā)了菩提心嗎?
我看我也別信佛了,該自立一教門,就叫仿教——仿佛異佛,類佛非佛——告訴眾生:“信我吧。當下只是我們玩的一場游戲,因為現(xiàn)實世界太無聊了,所以我們才來到這里。既然是虛擬的,也就無所謂辛酸苦辣,體驗才是目的。所以疼的時候不必喊疼,苦的時候不必喊苦,咂摸了,接受了,釋然了,豁達了。游戲終了時,對自己說一句:‘還不錯’。GAME OVER了。信仿教,得永生?。 彪m然我不能證明有,但也沒人能證明無,宗教不都是這么傳下來的嗎?在“寧信其有”的宗旨下,仿教當能興旺,我為始祖,后世以計數(shù),二祖三祖至于萬祖,傳之無窮……怎么感覺不太吉利呢?
“你傻樂什么呢?大白天意淫啊?”師父打我頭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