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所大學不大,校園呈長方形,從學校南門步行至學校北門,一首歌連高潮都哼不到;東西向更是窄,假使綠巨人從東門向西著地一滾,站起來就在隔壁學校了。當然,大學之大本不在面積之大——似乎只有面積小的大學才這么說——另外,我作為一個外來人,本來也沒資格說什么,就是覺得可逛的地方太少了。
所以有時候我也到學校外面走走。這里是BJ高校云集的地方,自然大學生云集,一塊板磚扔上天,落下來砸中的十九是大學生,剩下一個多半也來自附屬小學或者附屬中學,是準備上大學的。遍地是學生,我一個出家人自然顯得突?!饕且驗樘炖淞?,別人都戴帽子,我卻還光著頭——心里也越發(fā)孤獨。師父只收了我一個徒弟,所以我從來沒體會過共修。共修好啊,至少有人作伴,不會寂寞。一個人修行太難了,時間仿佛是捧在手中的水,無可避免地從指縫中流走,心思也好像風浪中的船只,左搖右擺前傾后斜,似乎只有用鐵索把眾多船只連起來,心里才能安穩(wěn)——我不是曹操,我是羨慕人家有伴兒。
正沿街閑步,忽然被人抓住褲腿,我扭頭一看,是一名小學生,黃帽子,紅領(lǐng)巾,黑書包,綠校服——集齊了交通信號燈的所有顏色——乍一看似曾相識。
“有事兒?”
“哥哥,”小黃帽怯怯地叫我一聲,抬手上指,一架紙飛機正停在身旁一棵樹的樹枝上,離地面至少有一丈的距離,“你能幫我拿下來嗎?”
可是——沙和尚打不過的妖怪,豬八戒就能打過嗎?我是比你高一點,可是那飛機比我高了不是一星半點啊。
我向飛機伸長了胳膊比給他看:“你看,差一大截呢,我也夠不著?!闭f完無奈地看他,哪知越看越眼熟,確實是在哪里見過,忍不住問:“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你?”
小黃帽瞪大了眼怔怔地看了我一會兒,突然臉色一變,扭頭就走,一邊說:“我不要了,我得回家了?!?p> 我猛地記起來,這不是我初到BJ時往我盒子里扔雪糕棍的那位嗎?幾步趕上去,一把抓住他書包的肩帶,立定腳跟向后發(fā)力,口中吆喝:“驢——”
“放開我!放開我!我要回家寫作哪!”小黃帽雙手亂扒,奮力向前。
“裝什么好學生呢,就你還寫作業(yè)?書包里裝書了嗎?”我早覺得這書包輕得發(fā)飄,隨手一抖,里面一點聲音都沒有,是個空腹,忍不住調(diào)侃道:“落地后就撿了個背包啊,怪不得見著我就跑呢,換做是我,我也得跑?!?p> 小黃帽見掙脫不了,哭喪著臉回頭道:“哥哥你說什么呀,我聽不懂,我是好學生,不打游戲。再說了,我也不認識你?!?p> “呦呦呦,你裝得真像,道行挺深哪?!蔽野迅觳餐乜诮徊嬉槐В嶂^作無賴狀,“別跟我裝糊涂,欠我的綠豆雪糕也該還了,隔了這么長時間,我也不要你利息,還個本金得了?!?p> “我沒錢?!北庵煊蕖?p> 這算是承認了。我裝模作樣道:“呦,你這是要哭呀,我最怕人哭了,一哭我就頭疼?!?p> 這家伙大概沒聽懂我的語氣,真哭起來了,只是光打雷不下雨,閉著眼,張著嘴,把扁桃體介紹給我認識——你倒是動點感情??!
干號了半天,見我一直笑嘻嘻的,小黃帽沒趣兒地停下來了。
“怎么不哭了呀?你上輩子欠了我一缸的眼淚,這輩子怎么說也得還了呀!”
“我怎么又欠你的……”
我也是夠無聊的,逗弄小孩取樂,自己也覺得寒磣,可見人不能太閑了,容易生非。我回轉(zhuǎn)身,一腳踹在樹干上,樹微晃了晃,上面的紙飛機動了動。
“哈,蚍蜉撼樹?!毙↑S帽啞著嗓子咧著嘴笑說。
“嘿,你這小破孩,跟我拽文呢,過來一塊撼,想不想要你的飛機了?”我命令道。
“那是偵察機?!弊哌^來說。
接下來我們倆就一左一右地踹樹了,不過——
“你別和我一個節(jié)奏,咱倆對著踹,力都抵消了,你是不是沒學過物理呀?”我不滿道。
“我上小學呢,學什么物理?這都不知道,你是不是連小學都沒上過?”
“嘿?!蔽夷屈c底子一下子被他翻出來了,臉上一陣熱,“那你總知道勁兒該往一處使吧?”
小黃帽撅著嘴跑我旁邊。
“我數(shù)到三時開始一起踹,準備好,一,二,三!”
“一,二,三!”
……
踹半天,等來了一陣風,把紙飛機刮下來了……
紙飛機飄飄悠悠往馬路中間飛去,小黃帽蹦蹦跳跳地跟過去,側(cè)面沖過來一輛汽車……
我應該救他的,可我慫了。
我原以為,雖然我殺生、偷盜、淫邪、妄語……佛門的清規(guī)戒律被我破了個徹底干凈,但“大行不顧細謹”,在緊要關(guān)頭,我是能夠舍生忘死、豁得出去的,譬如活佛濟公,人家也并沒有把那些細枝末節(jié)放在眼里。但如今看來,我只是自以為是,更甚者,是以自我安慰的方式罔顧清規(guī)戒律,借此偷懶。我并沒有濟公的道行,卻模仿了濟公放浪的行止,口口聲聲說要拯救蒼生,蒼生真有難時卻只能在一邊傻站著。
《金剛經(jīng)》有云:“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修行日久,一個“我”字非但沒看破,反而越來越清晰,所以做選擇時,“我”比“人”重,比“眾生”重,一旦開始權(quán)衡,佛祖就離我越來越遠了。
一聲尖利的聲音過后,汽車剎住了,小黃帽沒事,嚇得坐地上,蒼白著臉。我走過去把他抱起,只覺得手腳無力,抬頭看一眼路邊,前路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