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學校已是閉寢時分。
天空中不知何時下起了雨。起初還是毛毛的細雨,但隨著頭頂?shù)臑踉迫顼L馳電掣般迅速聚集,堆積成墨,雨勢漸漸越來越大,砸落在坑坑洼洼的地上發(fā)出劈里啪啦清脆的聲響。
宿管員悠閑地坐在竹椅上,見她這麼晚才回來,輕飄飄地瞥她一眼,從抽屜里拿出專門用來記錄學生犯錯的記過簿。
“沒看到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啊,門快關了才知道回來,要是讓你們輔導員知道指不定怎莫說我呢?!彼N著二郎腿,嘲弄道:“現(xiàn)在的好學生也不過如此,一點都不知道遵守學校秩序,害得別人到點了也不能睡覺。哎!要是不上報給學校,以后繼續(xù)犯錯還得了?!闭f罷,拿起紅筆作勢給她記上一筆。
“等等……”徐圓抬手打住她。
“你想干嘛,居然敢攔我,回來晚了還有理了!”阿姨嚴詞厲色,眼睛瞪成銅鈴似的看著她。
徐圓沒有理會她囂張的氣焰,視線落在她翻來覆去的記過簿上,手指向本子一角,“不用找了,我的名字在這兒。你寫完,我可以上去了嗎?”她冷淡地問,聲音仿佛結了萬年冰似的。
徐圓全身已經完全濕透,不知是不是錯覺,阿姨覺得她渾身散發(fā)著一種瘆人的寒氣,眼睛微瞇,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被那凌厲的眼神嚇得心怵,到底是個欺軟怕硬的人,不敢繼續(xù)嚷嚷下去,含糊兩句便住了嘴,佯裝鎮(zhèn)定地放她進去。
徐圓一個人上樓、進屋,已經到了熄燈的時候,屋子里很黑,她面無表情地把雨傘和背包甩到地上,沉默地在椅子上坐了一陣,也沒開燈,借助手機微弱的光線,看著那張被壓在收納盒最底部的照片
——那是一張全家福。準確的說,是一張心懷各異的三人無意中被攝像師抓拍到的合照。
照片里的小女孩扎著高高的馬尾,手里舉著獎狀興高采烈地注視著朝她走來的父母,活力四射,笑容燦爛。兩側的中年人一個眼里凝著密不可散的陰云,正眼瞧都沒瞧她;一個濃濃的眉毛泛起柔柔的漣漪,抱著不知道跑了多少條街才買來的限定版日漫滿臉笑意地看著她。
照片底部印刻的日期是九年前的六月二十五日,初中臨近終結。
她曾天真的認為那是她長大成人、快樂時光的開始,卻不知是家庭四分五裂、分崩離析的預兆。
樓道里沒有亮起一盞燈,整棟宿舍樓寂靜得像浸泡在黑色的墨水里,漆黑漆黑的,伸手不見五指。
窗外,銅錢大的雨點,鋪天蓋地地灑下來,從窗戶向外望去,好像一塊灰幕遮住了視線,灰蒙蒙一片,遠處的樹啊,房子啊,什么也看不見。
四年如一日的寂靜。
她從兜里掏出鑰匙,將最上面鎖住的抽屜解開,從里面取出香煙和打火機,隨便點了根煙,慢慢地抽著,動作嫻熟自然地像抽了多年的老煙民。
“嚓”的一聲,打火機撥出跳動的火苗,輕薄的煙霧繚繞糾纏、緩緩升騰在空氣中。不知道是不是被煙熏的,眼淚就這么毫無預兆地掉了下來。
墻上的鐘表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一直不停歇地不知道轉了多少圈,徐圓才狠狠地將臉頰兩側的淚痕抹干。力氣大到像在清理地上骯臟的垃圾,直到滿臉被揉得通紅才停手。
視線冷冷地落在很好地被掩藏在抽屜里的那包中華香煙,忽地發(fā)出嗤笑聲,臉上不自覺流露出一抹自我厭棄的絕望。
她不禁覺得搞笑——這就是身邊老師同學口中一致稱贊的好學生,在周叔看來努力向上,懂事禮貌的好孩子。
吸煙、打架、喝酒無一不曾沾染。
太可笑了……
在這詭異的寂靜里,忽然,放在桌上的手機一震。
她沒看,閉著眼,感覺像是墮入無垠無際、幽暗詭靜的深海,任由洶涌翻騰的海水和無邊的黑暗將她包圍,身體和意識不斷下沉。
結果才過兩分鐘,手機再次一震。
被接連地打擾,徐圓忍住不斷外涌的暴躁分子,將冒著星火的煙頭在桌上摁滅,裹住紙巾丟進垃圾桶。不耐煩地拿起手機,看到短信上的文字,臉上的表情瞬間松動了。
“遇到什么事嗎?”
徐圓看了眼那個被她特殊備注的號碼,細密的睫毛微微顫抖。
明明再隨意不過的一句問候,冰封堅硬的心卻仿佛破了個小口,汩汩溫熱的泉水自縫中流出游走在她的身體里,溫暖了四肢百骸。
她靜靜地看著,卻沒有回復。
她腦海中幾乎可以想象的到,此時的韓瀟,大概就站在曼哈頓的某座高樓大廈里,和一群穿著高級定制服裝的外國精英們用流利順暢的英語進行交談。
這條短信,大概是不小心發(fā)錯人了吧……
美國時區(qū),晚上七點。
曼哈頓的秋季,依舊是熱鬧的。哈萊姆河的風從北面吹來,滋潤著整座城市。每當夜幕降臨,整個市區(qū)一片燈火輝煌,車水馬龍,小轎車一輛又一輛呼嘯著過去,里面乘坐著略微富裕沉迷于紙醉金迷日子的年輕人,他們彼此盡情忘我地擁吻,眼中閃爍著玩世不恭的笑意,對他們來說,這座城市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白金五星級標準的地中海國際大酒店坐落在曼哈頓市繁華的商業(yè)鬧市區(qū),裝修精典華貴、充分地展現(xiàn)了鮮明的新巴洛克風格。周圍分數(shù)不清、大大小小的百米高樓如同眾星捧月般拱衛(wèi)著它,宛若哈姆萊河畔的一顆明珠。
韓瀟漠然地立在酒店巨大的落地窗前,迷離的燈光從窗外照射進來,透亮的玻璃窗上映出他英俊而模糊的側臉。頎長身姿與窗外夜色融為一體,似黑夜流水般沉靜動人。
他的目光落在暗下去的手機屏幕上,見收信箱任沒有任何短信進來,眉心微微蹙起。
他剛從外面回來,身上還帶著微寒的涼意。
拒絕了那些滿口仁義道德實際唯金錢至上、只接受富人階級委任的美國高級律師的聚會,剛脫下外套,坐到沙發(fā)上,一通跨洋電話就打了過來。
顯示的居然是學校的通訊地址。
阿姨捂著胸口還沒回過神,直到人徹底消失在走廊盡頭才緩過來。想到剛才徐圓絲毫不把她放眼里的模樣,連一句好話也不愿意說出來恭維她,心里便記恨上了。于是打開電話簿,隨便找個老師的號碼撥了過去。
從頭到尾把事情添油加醋地描述一遍。為了顯得盡職盡責,還隱晦地表達了對學生可能遭遇壞事的擔憂。
不湊巧的,電話撥到他的手機上。
韓瀟回到相隔一米遠的沙發(fā)上,修長的骨節(jié)分明的手垂在沙發(fā)側面,雙腿微微交疊,那姿態(tài)慵懶又清傲。
頭頂天花板上華麗的水晶吊燈,每個角度都折射出如夢似幻斑斕彩光。
又過了五分鐘,回信提示音依舊沒有響起。
他有些按耐不住,手指不自覺輕敲手機屏幕,望著大廈樓宇下密集擁堵的車流,見手機一直沒有任何動靜,向來漠然的心緒罕見地升起一股煩躁感,沉默片刻,手指按上撥號鍵。
徐圓正坐在床頭發(fā)呆,眼神空洞地看著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突然,床畔的手機嗡嗡地震動起來。接著,一首空靈悠揚的《RIver Flows In You》在偌大的空間反復回響。
顯然,有人特意打給她的。
屏幕被滑亮,倏然躥進視野里的名字在漆黑的夜里無比明亮,如一束目標明確的光強力穿透層層霧靄和黑暗,照亮她沉如死灰的雙眸。
徐圓僵硬的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猶豫了一會,接通電話。
“喂?!彪娫捓飩鱽眄n瀟低沉冷肅的聲音。
似乎還沒從工作狀態(tài)中及時轉變過來,那聲音,仿佛浸透了夜色的涼意,聽得人精神一凜。
“韓老師?”她吸了吸通紅的鼻子,捏著嗓子讓自己干澀的聲線盡量顯得柔和,“老師有什么事嗎?怎么突然……”
徐圓本來想問怎么突然給她打電話了,但轉念一想,這話說的跟韓瀟不能有事找她似的。
默默把要脫口的話咽回去,挑起個略微輕松的話題,“這個點老師怎么有空呀,聽說曼哈頓的律師下班后有去酒吧cheer的習慣,老師沒有入鄉(xiāng)隨俗嗎?”
她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能清楚的感受到,手機那端沒有傳出任何混雜音響歌舞鼓噪的聲音,安靜到甚至隱隱能聽到她這邊的呼吸聲。
“沒有。”
并非沒有被那群衣冠楚楚的律師熱切邀約,只是他向來不喜這種酒綠燈火、及時行樂的生活??駳g過后空留一地冷清,毫無益處。
隨口找了個借口推掉。
韓瀟站起身,修長的雙腿闊步邁開,徑直走向旁邊的辦公桌,按下電腦的開機鍵,看著緩緩亮起的屏幕,“在酒店休息?!?p> 簡短的幾個字,分享從不對他人言明的行程。
“哦?!毙靾A笑著點了點頭,然后就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你呢?”韓瀟將頁面打開,把備注的加急文檔發(fā)到裴岑郵箱,然后向后一躺,靠在轉椅上,“在做什么?”
他突然發(fā)問。徐圓猝不及防,還沒準備好應對的話,腦子一片空白,胡口扯了句:“在看月亮呀,今晚的月色可美了?!?p> 那頭的韓瀟,聞言,挑了挑烏黑的長眉。
想起裴岑剛給他發(fā)的消息,言辭間滿是后怕,抱怨T市今天的天氣陰晴不定,明明預報說的是個大晴天,結果路上突然下起暴雨,害得他看不清紅綠燈,開車時差點出了交通事故。
這種天氣,能有月亮?
見她明明難受的不行,卻非要裝出一派若無其事、云淡風輕的表象,腦海中又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她神采奕奕地下了辯護臺轉身便紅著眼,躲在地下停車場偷偷哽咽的樣子。
覺得心臟有一處微微塌陷了,說不上來的,奇怪感覺。
于是再度開口,“徐圓……”
他欲言又止。
停頓數(shù)秒后,薄唇輕啟,“難過的時候,不要故意逃避或扯開話題,不想笑就不要笑?!?p> 一字一句,鏗鏘有力。
隱約帶著一絲安撫的意味,仿佛具有不可思議的魔力,徑直穿透不可逾越難以觸碰的時光,回蕩在她耳際
徐圓臉上的笑容霎時止住了。像一只飽脹的氣球突然被戳破,內里的自卑、怯懦暴露得一覽無余,只剩表面扁平凹陷的皮囊。
這么多年,無論遇到多難受多壓抑的事情,忍著忍著慢慢也就過去了。捫心自問,她自覺已經習慣——習慣了每次家長會她的座位總是全班唯一一個空著的;習慣了每次拿到第一時沒有人分享成功的喜悅;習慣了大半夜發(fā)燒生病也要一個人打車去醫(yī)院……
所以,漸漸地習慣戴上面具偽裝自己,無論如何委屈難過也要笑臉迎人,落落大方。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證明離開任何人,她都能過得好。
只是,現(xiàn)在突然有人用平靜而充滿堅定的聲音告訴她:不想笑就不要笑……
徐圓的鼻子有些微微發(fā)酸,垂下眼,沒吭聲,攥住被子的手卻越來越緊,骨節(jié)隱隱泛白。
她用力地揪著手指,訥訥地問:“韓老師,你什么時候回來呀?”說話的音量又酸又軟,言語間含著幾分自己也未發(fā)覺的期盼和渴慕。
聞言,韓瀟未答反問,“筆記看完了?”
徐圓眼神頓時飄了飄,下意識地摸了摸俏麗的鼻尖。
“還沒?!闭f罷,她小聲嘀咕了句,“我都啃了半個月了,這幾天背書頭禿得快趕上院長了?!?p> 聽到她喃喃自語頗為委屈的話,韓瀟的目光從電腦上轉向手機,低斂起幽深如墨的雙眸,眉眼間不自覺又漫上了幾分笑意,“時間有限,你重點看后面幾頁案例,封頁紅筆標記了分析思路以及相關的法律法條。拿這些先應付面試,足夠?!?p> 或許是暗夜的幽靜氛圍滋生大膽,見他一本正經地分析利弊,鬼使神差般,她忽然起了捉弄人的心思。
“韓老師,這算不算公然開后門???”徐圓狀似無意地說,烏黑濕潤的雙眼閃著靈動的光,“萬一我人品爆發(fā)幸運地選上了,但是能力不足犯了錯,別人會不會說你的閑話呀?”
她本意是瞧瞧韓瀟這塊萬年堅冰會不會有別樣的反應,然而話剛出口就慫了,瑟瑟地縮回脖子。
韓瀟是什么人?
T市所有單身女律師公認的,冰山上最難以采擷的高嶺之花,她這種躍躍欲試,想拿他逗樂的行為,不亞于在雷區(qū)蹦迪。
半坐在床上,一手拿著手機,一手翻動筆記本,懷著某種惴惴的、但又甜蜜難癢的心思,緊張地等待他的回復。
“想多了?!焙仙献郎系墓P記本電腦,他慢悠悠地答:“篩選實習生是裴岑的事,不歸我管?!?p> 裴岑?
徐圓微愣,腦海中躍然浮現(xiàn)出嘴上總是掛著笑,每次見到她都一驚一乍的胖律師形象。
原來主考官是他啊。
知道不是韓瀟面他們,她抿了抿唇,心里說不上是松了口氣還是失落。
察覺到那頭的突然沉默,韓瀟眉頭微不可見地皺了皺,語氣也陡然夾了幾分嚴厲,“徐圓,我?guī)С鰜淼娜耍谕A段下要求的標準和別人相比,只高不低。所以……”
“想清楚再做決定?!?p> 徐圓聽到聽筒里噴出的那句“我?guī)С鰜淼娜恕保募庀袷潜蝗擞糜鹈p輕掃了一下,又酥又軟,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耳朵肆無忌憚地迅速躥紅。
然而等聽到下一句,含笑的澄澈眸光頓時收斂些,正了正神色。
“老師放心,我會努力的?!彼攀牡┑┑乇WC。
沒等韓瀟作答,搶先道:“不過,通過考核的話,有沒有獎勵呀?”
“獎勵?”
韓瀟見她得寸進尺的模樣,被氣笑了,“你想要什么獎勵?”
“就,就是上次在家,你做的羅宋湯,很好喝。”徐圓心跳如擂鼓,墨跡了會,還是坦白了對某人廚藝的惦念,“能不能……再做一次?”她豎起手指,小心翼翼地試探。
就這?
真是出息。
著實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并非他妄自尊大,維正律所的實習證明在業(yè)內可謂一塊含金量十足的敲門磚,即便最終未被錄用,拿到他們任何一位的推薦信,也足以使其他同行高看一眼了。身邊圍了太多想方設法討他歡心的人,見的多了,他下意思的第一念頭便是如此。
卻沒想到遇見徐圓這樣,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韓瀟有些頭痛地捏了捏眉心,左手撐在辦公桌上,傾身靠著桌沿:“通過再說?!?p> 語氣里,是他自己也未察覺到的無奈和妥協(xié)。
徐圓眼睛一亮,歡天喜地。
但到底不敢在他的面前表現(xiàn)得太放肆,用力地抿了抿唇角,抑住想要上揚的嘴角,連連答好。
掛斷電話好一陣,徐圓把手機塞進枕頭后面,整個人擺成“大“字型躺在床上,原先晦暗厚重的情緒已經被韓瀟的一通來電撫平的七七八八。
窗外大雨滂沱,整個世界籠罩在一片迷茫的雨霧里。
她戴上眼罩,抱著被子將身體蜷縮成一團,任由意識沉如滴滴答答、淅淅瀝瀝的富有節(jié)奏的雨樂中。
呼吸慢慢變得平和、低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