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媽媽對于其他姑娘都是極好的,每逢佳節(jié),還有多派些銀錢。她們常常會結(jié)伴上街游玩,每次回來時都會買些胭脂水粉、珠釵花鈿。我可不喜歡這些,但門童不許我踏出煙波館,他說這是徐媽媽吩咐的。
好在阿啟隔三差五就會來尋我,時常會帶上汴京城的稀奇物件和各色小吃,什么鯉魚焙面、清湯東坡肉、醬瓜雞丁,無論是我見過的沒見過的他都替我尋了來。雖然煙波館的飯食也很美味,但家花總是不如野花香,我還是很希望阿啟來的。
阿啟不與我提起李泓,但是我知道這些都是李泓托他做的。
不能處于陽光下的身份有兩種,一種是鬼魂,另一種則是逃犯。我思來想去,覺得李泓兩種都不是,因為鬼沒有影子,但是他有;逃犯窮兇極惡,但他是個好人。我實在想不出原因,且原因也與我無關(guān),于是就不再想了。
煙波院是官妓,每日來尋歡的不是權(quán)貴就是富甲一方的財主,對女子的要求也較他人高些。因此煙波院特地開了班,要求女子日日學(xué)習(xí)琴棋書畫,還要熟讀滿屋子詩書。
不過這些與我無關(guān),我作為一個閑散人員,每日無拘無束,只需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甚至還有月錢可拿。除了不能出去玩,其他處處都好。
鏡花自從開始學(xué)習(xí)各項才藝后,每日都是大驚小怪的。她特別震驚地同我說:“池露,今天授課的琴師,居然是天下聞名的曲流觴!曲先生的曲子雅俗共賞,他寫的汴京賦,不僅雅客騷人能品出意境,就連牙牙學(xué)語的孩童都能聽懂?!?p> 過兩日鏡花又特別震驚地同我說:“池露,你知道教舞的是誰嗎?竟然是人盡皆知的云卿歌!她跳舞時柔若無骨,似清風(fēng)徐來,又似碧波蕩漾。云卿歌以云裳羽衣舞授課,抬手落腳,每一個動作都美輪美奐,我看了幾分鐘都沒舍得眨眼?!?p> 如此連續(xù)好多天,我大概知道了在煙波樓的授課的人皆是名家大拿,各有各的精妙之處。
今日鏡花一踏進屋門,我就在等她的震驚。不過她今日倒是一點也不震驚,反而滿臉都是憂愁。
我疑惑地問:“難道是今天講師技藝不夠玄妙?”
她垂頭喪氣地伏在桌上,怏怏道:“今日授課的歌者是譽滿天下的蒔淑,她的歌聲猶如林籟泉韻,繞梁三日而不絕。傳聞她是個神童,九歲時便創(chuàng)作了膾炙人口的汴州行,這首歌直至今日都被人傳唱?!?p> 我更加疑惑:“那你為何不震驚?”
她苦笑道:“徐媽媽說我火候夠了,讓我明日與水月姐姐一同招待恩客?!?p> 鏡花努力學(xué)習(xí),就是為了早日報答徐媽媽的恩情。原先徐媽媽說她火候稍有欠缺時,她苦惱了好些天,夜里都不睡覺,在燭火旁捧著詩書誦讀?,F(xiàn)在徐媽媽說她火候夠了,她也沒有高興起來,反倒更苦惱了。
對于她的苦惱,我想了許久都沒想通,最后得出一個結(jié)論,無論面臨的是什么,人總是作繭自縛,給予自己苦惱。
鏡花愁了一夜,我只得勸她放寬心,沒準(zhǔn)一覺醒來就好了。誰知道第二日清晨她非但沒有柳暗花明,反而到了窮途末路的境地。她對著銅鏡差點哭出聲來,我扳過她的肩,這才看見她的眼睛下面一圈烏青,顯然是一夜沒睡覺,如今生了黑眼圈。
我們手忙腳亂地用胭脂水粉去遮那片烏青,可怎么也遮不住。更糟的是不知道沾染了什么,她的臉上也密密麻麻地起了許多紅色的小疙瘩,看著真是凄慘極了。
鏡花急得淚流不止,這是她祈盼了許久才盼來的第一次活兒,她怎么也不敢同徐媽媽說,于是拉著我的衣袖央求我?guī)退ヒ娔嵌骺汀?p> 我可不愿意去接待恩客,雖然鏡花說今日來的是貴人,修養(yǎng)頗好,不會隨便動手動腳。但是我才不信,修養(yǎng)頗好的男子又怎么會來煙波樓尋歡?那人肯定是道貌岸然的衣冠禽獸。
況且琴棋書畫、推拉彈唱、說學(xué)逗笑我一樣都會,難不成去同貴人講笑話?若是那樣我也不必開口了,因為我往那里一站,整個人便就是一個笑話。
鏡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沖我哭了半天,哭得鼻涕泡都出來了。我喝水她便幫我倒茶,我躺在床上她便幫我脫鞋,無所不用其極,到最后甚至跪下就要給我磕頭。
我無可奈何,只得硬著頭皮應(yīng)下。
她轉(zhuǎn)悲為喜,又發(fā)揮畢生所學(xué)在我臉上涂涂畫畫,我眼看著自己的臉變得紅撲撲,唇也變得紅艷艷,就像一朵紅色的雞冠花。
鏡花的手在我臉上挪動,鏡中人也逐漸變得像模像樣。她終于停住手,鏡子里的人面色緋紅,眉若柳葉,眼角向上微微勾起,倒有了幾分花魁的感覺。她替我盤了發(fā)髻、換了衣裳,又尋了面紗替我?guī)?,而后叮囑道:“等下你跟著水月姐姐來就行了?!?p> 我了然,水月是花魁,貴人應(yīng)該也是沖著水月來的,徐媽媽之所以敢讓她第一次出活就侍奉貴人,應(yīng)該也是因為這個。
門童叩響房門,喊道:“鏡花姑娘,貴人快到了?!?p> 我被趕鴨子上架,只得走出房門,隨著門童進了一間雅室。雅室早已點了香,此時整間屋子芳香四溢。墻邊放置著幾盆怪石,正對著屋門的地方擺著一方木桌,桌上放著著一黑一白兩盒棋子。另一邊用屏風(fēng)遮了,看不清后面是什么。
我本想繞到屏風(fēng)后看看,水月咳嗽兩聲,我連忙縮回腦袋,乖巧在她身旁坐下。
這些日子里我與其他人早就打成了一片,唯獨與水月不相熟,甚至都沒見過她幾次。今日雖然不是第一次見面,但與第一次見面并無分別。
水月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眼中蘊含幾分難以捕捉的敵意。四目相視,她似乎一眼都不愿看我,又淡漠地轉(zhuǎn)過頭,而后既不說話也不理我。
我們干巴巴地坐著,雅室中靜得連樹葉掉落的聲音都能聽見,尷尬的氣流幾乎肉眼可見。我正盤算著找個借口溜走時,門童來通報說:“貴人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