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櫻是個有骨氣的姑娘,她知道蔡國誠的離去將增加延澤的負擔(dān),于是未滿二十歲的她也拿起鋤頭一同跟著延澤出去干活。起初延澤說什么也不同意,可當(dāng)秀櫻說到如果只有他和陳定隆兩人為家里出力只怕將來大家都得挨餓的時候,延澤沉默了。沉默,他這一輩子有太多次的沉默了,多少次的沉默都是現(xiàn)實的無奈所逼迫的。延澤知道,岳父現(xiàn)在年事已高,生產(chǎn)力不比以前了,若是沒有個幫手,他只怕自己一個人撐不過來。他看著自己那本應(yīng)細致而實際上又是如此粗糙的雙手,這一次,他又要不遂心愿了。
如同延澤第一次背起鋤頭那般,秀櫻背著鋤頭還沒走到田里就已氣喘吁吁。延澤見秀櫻已是這般勞累,他便說道:“櫻兒,你要是覺得累了,就回家去吧。你都沒干過農(nóng)活,這突然間讓你種地,肯定受不了?!?p> “哥,凡事都有第一次。當(dāng)初你剛背鋤頭的時候肯定也難以適應(yīng)。我沒事兒,你別嫌棄就行?!?p> 延澤笑了笑,說道:“當(dāng)初你哥適應(yīng)了好長一段時間。這種地呀,還是要看天。大熱天和大雨天沒辦法干,所以天氣好的時候咱得抓緊干。”
“那我抓緊干?!毙銠颜f道。
等到他們干完農(nóng)活回到家后,正好被承均看到。之前蔡國誠自作主張去當(dāng)了兵的事他還歷歷在目,如今秀櫻隨著兄長開始干活雖在他預(yù)料之內(nèi),不過還是暗暗吃驚。承均一改往日的風(fēng)格,囑咐章娘子有事沒事的時候多去大房串串門,順便給他們帶點東西過去。章娘子聽后大惑不解,說道:“你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以前也不見得你讓我和他們走動,現(xiàn)在倒提起這個來了?!?p> “你以前還是個孩子,現(xiàn)在不也是大人了么?”承均反駁道,“畢竟我們和他們是一家人,能幫一下的就幫一下?!?p> 章娘子聽后覺得有理,便答應(yīng)了。
過了幾個月,六旬多的陳定隆在田里干活挑擔(dān)子的時候終因擔(dān)子過重而扭傷了腰。強撐著的身體再也吃不消過重的農(nóng)活。延澤見知楊一邊照顧崇馳一邊又照顧著父親,忙得不可開交。他在那里暗自自問:到底我得種多少地才能供得起這個家。
不幸的是,這一年雨水特別少,田里種下來的晚稻葉子都焉了下來。這稻子要是歇了老朱家今年也要有人歇了。延澤心里萬分焦急。而同樣因為久未下雨,農(nóng)田旁邊的小湖已經(jīng)干涸。這稻田不論距離北邊的河還是西邊的江,都有好幾百米遠,要是一擔(dān)擔(dān)挑的話不但累而且效果不好。
其實不止延澤焦急,整個村的農(nóng)戶都非常焦急。有些田地離河近的農(nóng)戶還可以去那也已露出一半河床的河里去挑水,可更多距離遠的都沒有辦法,得一擔(dān)擔(dān)挑水去田里灌溉。又過了幾日,眼看雨水還沒有來,延澤實在沒辦法,也只能去河里挑了水。
秀櫻力氣雖不如延澤,但也義無反顧地跟著去了。兩人半天也只能挑十余趟,而需要灌溉的田地卻有好幾畝。這要是在以前,延澤肯定會心里暗罵這活效果甚微又耗力氣,可眼下,他除了只想快點把田地灌溉好之外已沒了其他的想法。
在休息的時候,秀櫻見哥哥氣喘吁吁,苦笑道:“大哥,你要是再多挑幾年,這身體可以撐到百歲咯?!?p> “再多挑幾年那是先累死?!毖訚尚α诵φf道,“我還過過幾年衣食富足的日子,倒是你呀,一生下來盡是吃苦?!?p> “現(xiàn)在的苦那是為了以后的甜嘛?!?p> 呵,這女人自我安慰的本事倒不??;靠這種方式種能甜起來的話那村里其他的農(nóng)民又怎會還在苦海的深淵游都游不到岸邊,延澤如是想。
中午回到家的時候,他和秀櫻都已經(jīng)累得直不起身。到飯點的時候,章娘子來到了這屋,她說見延澤和秀櫻如此辛苦,正好四房雇的人手還有富余,下午她讓兩個雇工去幫他們干活去。
延澤對四房的這一舉動既驚又喜,但他不知道他們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便試探性地問道:“那你那邊需要我們做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闭履镒有χf道,“這幾個人的工錢都給過了,但現(xiàn)在活都已經(jīng)干完了。與其讓他們這么回去,倒不如讓他們?nèi)ツ銈兊乩飵蛶兔??!?p> 見延澤有點吃驚,章娘子又補充道:“我們家老四常說我們是一家人,這能幫忙的盡量相互幫忙?!?p> “是是是?!毖訚擅?yīng)道。若是在以前,以他的脾氣,肯定一口拒絕,可如今他也是被生活所迫,便接受了他們的心意。
由于這一年的天氣較往常都惡劣,今年的收成也不是很好。延澤在院子里想著如何才能保障一家人的正常起居,見父親已是瘋瘋癲癲,陳定隆又臥床養(yǎng)傷,知楊又是帶著崇馳還照顧二老,延澤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尚未成年的秀萍。不,奶奶交代過要讓自己好好照顧妹妹的,不能讓妹妹也受這樣的苦,延澤如是想。
秀萍已經(jīng)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jì),是時候要送她去學(xué)校讀書了??裳巯录依飳嵲跊]有多余的錢財來供她上學(xué)。
一日,秀萍過來對延澤說道:“哥,你把我兩間房賣掉一間吧。用賣掉房子的錢供我上學(xué),多余的用做家里的支出。不論將來如何,我不會怨你的。”
“傻妹妹,要賣也不能賣祖宅。我在村西口還有一間店,雖說換不了幾個錢,但支持你上學(xué)還是夠的?!?p> 秀萍哪里肯同意,她說道:“哥,你是大房,我是三房。本來父輩已經(jīng)分了家,你就沒有義務(wù)來照顧我,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撫養(yǎng)我到十歲了,我三房的資產(chǎn)卻從來沒用過,把兩間房子賣掉一間也是應(yīng)該的?!?p> 延澤見她如此堅持,便同意了。等他把賣房所得的錢拿到秀萍面前時,只聽秀萍說道:“哥,我又改變主意了。我們家現(xiàn)在吃穿都難保,哪還有多余的錢上學(xué),這錢你就拿著做家里的日常支出吧?!闭f完,秀萍就直接跑出屋外了。
延澤聽后流下了眼淚,原來秀萍根本就沒有去上學(xué)的打算,只是怕他不愿意接受賣三房的錢來支持家里,才繞了這么一個圈。其實,他不知道的是,這賣掉的房子兜了一圈,已經(jīng)到了承均手里。祖宅不賣外人,承均也是這么想的。
這一年的冬天特別冷,也特別安靜,大房上下臉色都十分沉重。久臥在床的陳定隆似乎已經(jīng)預(yù)感到自己的陽壽也將近。他已經(jīng)不求自己還能多活一點,只求知楊一家以后能平平安安。這年年底蔡國誠也回來了,大家對他的出現(xiàn)十分吃驚。
“國誠,你怎么回來了?”秀櫻問道。
只見蔡國誠雙目無神,整個人都非常難木。等到坐下來喝了口水后才緩緩說道:“我們……我們的大部隊在前線中了日軍的埋伏……整個,整個部隊都被打散了,好多弟兄都犧牲了。”
“那你怎么回來了?你這樣不是成逃兵了嗎?”延澤焦急地問道。
“等到……等到我醒來的時候,遍地都是尸體……”國誠抹了抹臉上的眼淚,顫抖著聲音繼續(xù)說道,“我真的是第一次感覺到了離死亡這般接近……我想我媽,我想你們……”
說罷,他便哇哇大哭起來。
“所以你就獨自跑回來了?”延澤說道,“回來也好……”
于是乎,蔡國誠在家里留了下來。不過,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后的他已經(jīng)少了昔日的那股英氣。
第二年年初,因為農(nóng)節(jié)未到,田里倒沒什么農(nóng)活,延澤閑下來的時候會抱著崇馳在院子里四處轉(zhuǎn)悠。有時候,延澤見到崇馳圍著承基轉(zhuǎn),他會想著如果承基要是沒瘋,家里是否會與現(xiàn)在完全不同。過了二月,延澤就又開始忙碌起來,他要撒稻種、種豆子地瓜之類的作物。國誠和秀櫻也會一起到田里來幫他。一家子的擔(dān)子也逐漸輕了起來。
不過,這樣稍微輕松點的日子也沒過太久。有一天,幾個國民黨的兵來到村里打破了這樣的寧靜。為了應(yīng)付抗日,這一次國民黨部隊是直接到村里抓壯丁。
幾個士兵到了朱家,看著朱家有承均、延澤、蔡國誠三個成年人,說什么也要老朱家出人。
承均見狀便偷偷地往帶頭的士兵手里塞了一些錢,希望他們能放過朱家。可那士兵收了錢后卻說道:“本來你們家是要出兩個人的,不過現(xiàn)在出一個人就可以了?!?p> 承均見狀以為可以用錢搪塞過去,便忙又塞了錢財給那士兵。只見那士兵對錢財來者不拒,嘴上卻還說著老朱家必須要出人。
在老朱家必須要出人的情況下,蔡國誠義無反顧地站了出來。但這一次,他少了前次的熱血沸騰和堅定意志。
“還是我去吧?!辈虈\對大家說,“畢竟我當(dāng)過兵,對部隊里的情況更了解。若是有什么事,我處理起來也比較有經(jīng)驗。”接著,他淡淡的對秀櫻說了一句:“如果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我還沒有回來,你就改嫁了吧?!?p> 秀櫻聽了后并未同意,只是囑咐他回來,再久她也會等。
國誠離開了,老朱家的日子卻還得過。養(yǎng)家的日子都落在延澤和秀櫻身上,而秀櫻在以后的一個月里,意外地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懷孕。雖說她自己仍堅持要幫忙干活,可延澤為了她和她的孩子,還是拒絕了這一要求。
夏天的悶熱在春風(fēng)離去后接踵而至,那彌漫在死水塘上的熱氣沖到臉上似乎要脫去延澤的皮一般。干完農(nóng)活的延澤本身就已大汗淋漓,燥熱不堪,而那燙水打到身上,似乎是直接點燃了他心中的怒火。他抓起身邊的石子就往塘里扔,叮咚叮咚叮咚……伴隨著一陣陣臭味,水花四濺。這時他反而覺得越扔越起勁,直接舉起身邊的大石頭直接朝塘里砸去。見著這臭水花開始狂舞,他再也壓抑不住,朝天怒吼起來。等他喊盡了力,喘了一會,便又背起鋤頭往家里走去。
遠遠的,還沒進院子,他便見承均蹲在門臺上往這邊望過來。他沒什么心思跟承均打招呼,雖說承均對自己家的態(tài)度已有所好轉(zhuǎn),但畢竟自己家有這般境遇也和他有直接關(guān)系??蛇@承均似乎是沖著延澤而來。見延澤靠近后,他趕緊拉住延澤往一旁走。延澤有些不耐煩,剛走一兩步便質(zhì)問他要做什么。
承均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見周邊沒人后,便小聲地和延澤說道:“家里出大事了?!?p> 延澤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便有些不耐煩地說道:“你到底有什么事?”
“來人說蔡國誠戰(zhàn)死了?!?p> 延澤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再一次問了一下承均。在得到同樣的回答后,他整個人都懵了。蔡國誠才剛出去就沒了,這下可怎么是好。
承均見延澤整個人都愣住了,他小聲地說道:“我已經(jīng)把來的人支走了,現(xiàn)在整個院子就你我二人知道這事。聽來人說在部隊清理戰(zhàn)場的時候,蔡國誠的尸首都找不到了?!币娧訚沙聊又f,“這二房也不知咋的,兩代人都打戰(zhàn)打死了。”
“尸首怎么會找不到呢?那是不是還沒有死?”
“怎么可能,聽說他們連隊全軍覆沒,沒有一個活著。”
延澤聽完一愣一愣的,許久才回過神來,說道:“這事兒還得麻煩您保密?!币姵芯c了點頭后,他便連忙跑回屋了。
剛進屋,他便看見秀櫻在繡著鞋,說是要等蔡國誠下次回來給他穿上。延澤邊點頭說好邊出去了。他的心里實在是太亂了,徑直地走出院子往江邊走去??粗莾砂毒G意濃濃的蘆葦,他一股腦兒地鉆了進去,仿佛鉆進了這蘆葦蕩中就能與世界隔絕一般。這個時候,正午的太陽和那飄在蘆葦蕩中的熱氣都已在這一消息面前微不足道。原本四房就已分家,因為二叔三叔過世的早,延澤又不忍心兩個妹妹受欺負,才一個人供養(yǎng)著三房。好不容易秀櫻長大成家了,現(xiàn)在又遇上這事,難道自己還要繼續(xù)養(yǎng)著二房?這日子好不容易有了點盼頭現(xiàn)在老天又這么開玩笑?延澤的內(nèi)心真的很亂。
那一天他都沒了心思去田里干活。這還干什么活,就算干也不好活,索性就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