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火光
農(nóng)歷九月初三,戌時(shí),澄陽楚府燈火通明。
“你們是干什么吃的?一群飯桶!”議事廳里,楚鵬舉這位武林泰斗此時(shí)雙目血紅,須發(fā)皆張,大袖一拂,將手邊的茶杯茶壺嘩啦啦打落一地。
陪侍的丫鬟瞥著議事廳里黑壓壓跪倒的認(rèn)識或者不認(rèn)識的人,不知所措。她從未見過老爺發(fā)這么大脾氣,在她印象里,老爺雖素有威儀卻極少動怒,如有怒氣十之八九是朝二公子去的。二公子的確不成器,但長得的確叫人歡喜。她想到此處,不禁耳根有些發(fā)紅。轉(zhuǎn)過念來,見那散落一地的瓷器碎片,一時(shí)不知該不該馬上上前收拾。
不過未及她有所動作,老爺已經(jīng)一步踏上了碎瓷片,抬起一腳把跪在最前面的李管事踢成了滾地葫蘆。接著就是一聲怒喝:“李延年!你在朔望城的人呢?趙錢孫那個王八蛋在干嘛?”
李管事趴在地上,幾乎要把頭磕進(jìn)泥里,顫聲道:“回稟老爺,朔望城內(nèi)外布置的暗樁眼線被人全部除去,估算時(shí)間,應(yīng)在......應(yīng)在公子到達(dá)朔望城五十里之前?!?p> “全死了?那一直暗中盯著大公子的人呢?”老爺又跨上一步,一把把李管家從地上拎了起來。
“也...也死了,我懷疑楚府,有叛徒?!崩罟芗覒?zhàn)戰(zhàn)兢兢,聲音微不可聞。
楚鵬舉扯著李延年衣襟,幾乎把他的臉貼到自己的臉上,咬牙切齒地說道:“那趙錢孫那孫子呢?他怎么沒死?咱在朔望城的人都?xì)w他管吧?”
夜已經(jīng)深了,一彎新月在烏云掩蔽下微不可見。此時(shí)朔望城的某個深巷里,卻還閃著一星火光。
一個破面攤,一盞破油燈。燈下一個干瘦的人影正抱著一個缺了口的破碗嗦著打鹵面,面和湯的味道其實(shí)都不敢恭維,但這個人還是吃得極為認(rèn)真,一根接著一根,仿佛吃完這頓已不知下頓。燈光閃爍,這個人赫然就是白天在風(fēng)波樓與趙五對坐的錢波。
錢波突然“咦”了一聲,停下了吃面的動作,然后瞇著眼從面碗里挑出一根毛發(fā)。他細(xì)細(xì)打量著筷頭上的這根毛發(fā),慍怒道:“掌柜的,你是不是看這面又咸又素,偷偷地給我加了料啊?”
一個和錢波一樣干瘦的老漢聞言從昏暗的面攤后面探出身來,臉上掛著笑道:“客官,我這面雖然素了點(diǎn),但勝在價(jià)格公道,現(xiàn)已是深秋,連蒼蠅腿都沒有,哪敢給您私加什么料啊?!?p> “那你看這是什么?”錢波幾乎把筷子遞到老板眼珠子上,
那老漢向后退了一步,尷尬笑道:“客官莫要說笑,小老深夜掙幾個小錢不容易,這想必...想必是大風(fēng)刮來的?!?p> “哦?深夜掙錢不容易,那你為何把攤支在這人跡罕至的斷頭巷中?”錢波神情一斂,起身遞筷,不離老漢眼珠。
老漢已退至面鍋之前,身后蒸汽升騰,火光搖曳,神色閃爍不定。
“客官有所不知,小老在此支攤已有年頭,生意雖不算好倒也勉強(qiáng)度日?!崩蠞h伸手擦拭額頭,似也化解了筷子的攻勢。
“對對對,有些年頭了,光顧你的皆是熟客,你負(fù)責(zé)傳遞消息,不知鬼童與血影是否在你熟客之中?還有滿天星設(shè)在朔望城的分會到底在何處?”錢波收了攻勢,將手背于身后,追問道。
“小老不知客官在說什么?!崩蠞h亦放下手,在圍裙上擦拭。
“哈!還要裝傻!這面里下的蒙汗藥都能藥暈一頭牛你跟我說你不知我在說什么?”
錢波話音未落,火光一閃,那老漢雙手一揚(yáng),兩蓬銀針向錢波暴射而來。錢波一手抄起面碗,連湯帶面迎了上去。一陣叮叮當(dāng)當(dāng),銀針盡收碗里。那老漢趁錢波收針的空檔已轉(zhuǎn)身從面攤里摸出兩把剔骨尖刀,握法一正一反,向錢波殺來。
錢波一手握筷,作判官筆法,左截右攔,避實(shí)就虛,只擊他刀背與刀身,一時(shí)以兩根竹筷與這老漢斗得難解難分。老漢見他好整以暇,不由焦急,刀法更加凌厲,招招往要害招呼。兩人在巷中飛轉(zhuǎn)騰挪,叮叮當(dāng)當(dāng)不絕于耳。
“我看你實(shí)力,不過滿天星銀牌殺手,待我將你活捉再慢慢炮制你!”說著錢波握筷手指一屈一伸,一根竹筷暴射而出擊穿老漢左腕。老漢“啊”了一聲,一把尖刀墜地,卻不退反進(jìn)向錢波懷里欺來。
錢波心中暗叫一聲:“來得好!”正欲打折他右腕并將其拿下之時(shí),忽聽巷角傳來一聲:“錢兄,我來助你!”一把鬼頭刀已朝老漢頭頂立劈而下。錢波知是趙五,急切之間只能一手托開趙五手肘,以免他劈死老漢,一手格開老漢來刀。老漢乖覺,順勢一刀劃向趙五頸項(xiàng)。趙五那招“力劈華山”勢大力猛,難以變招,眼見命喪老漢刀下。錢波顧不得許多,一肩將趙五頂開,“刺啦”一聲,前胸瞬間多了條血口。
“快退!”錢波輕咤,示意趙五退后,又欲迎向老漢,突然后心一涼,一截鬼頭刀從自己的心口透出。老漢亦一刀插入他胸口。
“趙錢孫呀趙錢孫,沒想到小老這步棋吧?”老漢雙手握刀死命在“錢波”胸口攪動,他左腕上穿著一根竹筷,自己疼的齜牙咧嘴,“為了誘你上鉤可費(fèi)了組織不少心思呢!”
趙錢孫雙手握住胸口的刀,一腳踢開老漢。老漢就地一滾,站起身來。趙五也撒手后撤,僵立于墻根之下。
趙錢孫踉蹌幾步,扶桌站定。油燈發(fā)出微弱的火光,映得他的臉色格外的慘白。
“趙五,為什么?”他現(xiàn)在都不敢相信,趙五會是滿天星的人。
“錢兄,老母在他們手上,我沒辦法?!壁w五隱沒在火光之外,聲音酸澀。他不知道的是,他的老母在早些時(shí)候就與老家的那兩間茅屋一起在一片沖天的火光之中徹底化為灰燼了。
“好,好,你做得很好?!壁w錢孫不知為何臉上有了一絲笑意,這段時(shí)間的事情,乃至平生之事都開始明晰起來。
趙錢孫,本名趙四。八歲那年家鄉(xiāng)逢災(zāi),地里顆粒無收,父親與三位哥哥姐姐相繼餓死。他看著襁褓里的弟弟,決意賣身為奴,換得一些米面讓母親弟弟活命。幾經(jīng)輾轉(zhuǎn),他被賣入楚府,管家嫌他名字不吉,隧改名趙錢孫。他雖出身低賤,但勝在聰明伶俐,很快被選入楚府死士,得以修習(xí)高深武功。多年來,他出生入死,謹(jǐn)小慎微,終于成了楚家在朔望城布線的頭領(lǐng),似乎他的人生就此平順了起來。
然而十多日前,他的人生迎來了轉(zhuǎn)折。大公子挫敗滿天星東嶺分會,正往朔望城來,他早已分派人手于朔望城內(nèi)外布下暗樁以防不測,直至城外五十余里,官道野道,皆有布置,更派了人手接應(yīng)公子身邊的暗線。他細(xì)想也該萬無一失,故獨(dú)自前往風(fēng)波樓探聽消息。在這個城里,他有另一個身份,叫錢波。
那天他在風(fēng)波樓前,見到了一個押鏢至此的小鏢客,他賣著力氣忙著卸鏢。雖然天氣已涼,他卻光著膀子。這本來很尋常,但趙錢孫看到了他背上不尋常的胎記。于是他上前搭話,得知他叫趙五,家中尚有老母。大概在此時(shí)他已墜入了滿天星的網(wǎng)中。
這十來天,他無心布防,有空便于風(fēng)波樓與趙五喝酒吹牛,好不快意。直到早上在府衙見到大公子的尸體,他睚眥欲裂,感覺天旋地轉(zhuǎn)。他聯(lián)系部下,竟無一人現(xiàn)身,情急之下只能先傳訊各地報(bào)知消息。晌午,他約趙五風(fēng)波樓相見,本欲如實(shí)相告,好了無牽掛,今晚獨(dú)闖龍?zhí)痘⒀?。沒料想,這一切竟是為他做的局。
油燈在秋風(fēng)里呼呼閃閃,趙錢孫拉回思緒,倚著桌子緩緩坐倒,“撲”地一聲拔出胸口利刃,丟還給老漢。鮮血瞬間從傷口處噴涌而出。趙錢孫不管不顧,使出最后的力氣對老漢說道:“我趙錢孫認(rèn)栽了,但求你們能放趙五一條生路,放他歸家去吧?!?p> 老漢接過刀,端詳著刀上鮮血,默不作聲。
“罷了,罷了......”趙錢孫仰面一聲長嘆,便徹底沒了聲息。
趙五“撲通”一聲跪倒在趙錢孫腳邊,一聲不吭,只是磕頭。
“嘿嘿,后悔了?你做得非常好,至少我很滿意?!崩蠞h慢慢走近,笑容殘忍,“對了,忘了告訴你,這個趙錢孫,也就是錢波,是你嫡親的哥哥呀!”
話音未落,他手中的刀子已然由上而下從趙五背后插進(jìn)了趙五的心窩。就在同時(shí),本該殞命的趙錢孫雙目圓睜,手中竹筷激射而出,沒入了老漢眉心。原來趙錢孫怕老漢對趙五下手,硬吊著一口氣待老漢靠近施以最后殺招,但還是沒能阻止老漢對趙五痛下殺手。
斷頭巷內(nèi),一星油燈火光閃爍,隱隱照出一幅詭異的畫面。朔望城夜涼如水,除了墻頭野貓,誰也不知此地有三條人命在夜色里悄然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