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陳啟早早就出了門,昨晚忘了問什么時辰,只好早點出來看看。
很快就要四月了,青州城的百姓也都漸漸換了薄衫。
來往的行商看起來比之前多了不少,想必是路過青州去齊國做生意的。
去年冬天的那一場大雪,彌漫了整個齊國,雖然有陳啟的除雪之策,但奈何受災太過嚴重,又加上消息傳回齊國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許久。
大量的齊國百姓餓死凍死,物資一時間也金貴起來,不少陳國商人也蠢蠢欲動起來。
陳啟到學政衙門的時候還很早,問了問衙門門口的衙役,說是下午才來拜宗師。
陳啟又在心里腹編了高源幾句,傲嬌怪還真是不討人喜歡品種……
既然已經(jīng)出來了,倒不如在街上轉(zhuǎn)一轉(zhuǎn),最近一段時間忙里忙外,陳啟有些時日沒出來了。
“陳啟?”
一個許久沒聽到的聲音在陳啟耳邊響起。
“老白?”
陳啟有些不敢認,年前還是一頭黑發(fā)的老白,如今滿頭白發(fā),眼里也多了幾分悲哀色。
“是我?!?p> 老白背著個包袱,看起來像是要遠行。
“你要離開青州了?”
陳啟記起老白說過,他此生最大的牽掛就是他爹,最大的夢想就是走遍天下,看遍這大好河山。
如今老白的老爹已經(jīng)去世了,他已經(jīng)了無牽掛,也是時候為自己的夢想而活了。
“嗯,剛才去攤子那邊拿了賣攤子的銀子?!?p> 老白如今已不復當初活力滿滿的模樣,說話里都帶著些蕭索味道。
陳啟知道他是因為老爹的突然去世而心灰意冷。
陳啟也沒有勸什么,人生遭此大變,出去走一走也好。摸了摸身上,還有出門帶的十兩銀子,塞到老白手里什么話都沒有說。
老白看了看他,也沒有推辭,只是攥銀子的手更緊了緊。
……
老白其實一直過的很悲哀,小時候死了娘,村里的人都說他是小掃把星,不讓孩子跟他玩。
只有對門的小翠,總是偷偷跑來陪她,春去秋來,老白一度以為他長大之后會娶了小翠,然后跟自己老爹一樣撐一個餛飩攤子過一輩子。
十六歲那年他第一次感到人和人的不公平,陪了他十幾年的小翠,只一頂花轎,被財主抬了回去。
沒有嗩吶,沒有親朋,沒有任何成親該有的儀式。
因為她成了妾,她哭,沒人在乎。
老白看著小翠坐著花轎離去,手里給小翠做的桃木簪子滑落在地上……
他無能為力,只因為他是最底層的窮人,而那財主,是遠近聞名的士紳。
他也反抗過,跑到財主門口,狠狠地撞門,卻被打斷了胳膊。
已經(jīng)成了別人小妾的小翠跑到癱在門前的他面前,讓他走,不要再回來,小翠哭著求那財主不要打死老白。
從那天開始,老白就斷了念頭,一心一意侍奉老爹。
老爹的身子也大不如從前了,最后幾年,冬天都不能下床了。
老白接過老爹的攤子來到青州府城,他再一次體會到了人情冷暖。
沒有人把他當人看,呼來喝去。
誰知道隱藏在老白那看似熱情的笑容背后,是怎樣疲憊的靈魂。
窮人就活該被無視嗎?
老白以為自己要麻木了,就在這時,一個書生闖入了他的生活。
他不像其他人,他的眼神里沒有鄙夷和蔑視,有的是一種平等的東西。
老白有些惶恐,這可是讀書人,他怎么會正眼看我?
那天,老白第一次嘗到了平等的滋味。
如沐春風的微笑,爽朗的問答,從容不迫的動作。
這才是真正的讀書人!
老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忽然有這種想法,但是他卻覺得就該如此。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他跟這書生漸漸熟悉起來,知道了他叫陳啟,來府城趕考。
后來又來了個模樣俊俏的小書生,老白看得出來,這其實是個少女。
每天看著他們賭氣般來到自己攤子上,老白忽然覺得這樣的生活似乎也不錯。
老白本來想靠著自己的努力,看著自己對生活的熱情,讓老爹好好過個晚年。
他其實不喜歡這樣的生活,只是勉強維持罷了,如今也活出了些許樂趣。
只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
一場豪雪,把他的人生再次打亂了,風雪之下自己家的茅屋轟然倒塌,他抱著老爹,瑟縮在冰天雪地里。
沒有地方可以去,這樣的大雪,寸步難行!
懷里的老爹氣息漸漸弱了,老白像瘋子似的扒著雪,想要找些柴取暖。
“花花……”
懷里的老爹說話都有些費力了,輕輕拍了拍老白的肩膀,眼里帶著欣慰。
自己庸碌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有這么個孝順兒子。
老白把他爹放到已經(jīng)倒塌的房梁下,眼里眼淚就要涌出來。
“花花啊……爹……爹怕是不行了?!?p> 老白的爹無力的倚著老白,嘴里斷斷續(xù)續(xù),眼里卻沒有多少遺憾。
“爹這一輩子……窩囊……你娘跟了我,沒過什么好日子……生下你……也撒手去了?!?p> 似乎想起什么,往年他也是跟老白一樣的年輕漢子,也有夢,卻被現(xiàn)實一一擊碎。
“爹給你起名字……花花……其實不是想讓你賺銀子……只是想讓你這輩子不為了銀子……也活的下去……爹沒文化……知道不好聽……不過你也長這么大了……爹知道你看上小翠了……是爹沒本事……不能看你娶婆娘……不能抱孫子了啊……”
老白早就泣不成聲,一個漢子,抱著爹大哭不能自已。
“咳咳……花花……以后有了娃娃,也帶到爹娘墳前讓爹娘看看……爹多少年沒見你娘了……最近就總是做夢……想來是你娘也想我了……總算把你拉扯大……爹也該走了……”
老白的爹像是看到了什么,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容,嘴里的話卻漸漸細微,直至徹底沒有了……
老白抱著逐漸冰涼的爹,跪在一片廢墟里,紛紛揚揚的雪落到他的頭上,身上。
直到天亮……
老白終于把他爹放下了,抖抖滿身雪花,散落一地,只是老白的頭發(fā)卻像是被這刺眼的雪染成了蒼白……
……
陳啟跟老白告辭,滿頭白發(fā),他也經(jīng)歷了難以忍受的悲哀吧。
他沒有問老白要去哪里,有緣自然會相見,人生何處不相逢。
老白也算他的一個朋友,如今送別,陳啟也沒了繼續(xù)逛下去的興趣。
不如早點去學政衙門等著,跟門口的衙役說明了情況,一個小吏帶著陳啟進去。
拜宗師還要等半個時辰,此時正是午飯時間,衙門里還給陳啟端來了一盤點心。
鄉(xiāng)試之后的拜宗師其實并不是那么嚴肅,除了解元和主考官之間會有一種師徒關(guān)系之外,其他人只是形式。
“你怎么在這里!”
一個詫異還夾雜著說不清道不明意味地聲音在陳啟身邊想起。
陳啟正拿起一塊點心準備墊墊肚子,結(jié)果被嚇得手一哆嗦,點心也掉到了地上。
陳啟不由一陣火起,這是人干的事嗎?
黑著臉抬頭看過去,結(jié)果對上了一張比他還黑的臉,看清楚來人,陳啟也不由有些訕訕。
還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費子陽覺得自己最近需要去算算命,為什么總是能看到這個討厭的家伙。
看著陳啟那張臉他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草包,不學無術(shù),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這人正是這次青州鄉(xiāng)試的主考翰林費子陽,也就是陳啟今天要拜的“宗師”。
當然陳啟現(xiàn)在是不知道的,他以為再也見不到這個憤青學官了,沒想到又在這遇到了,想起自己鄉(xiāng)試時故意無視他,所以有些訕訕。
“你別告訴本官,你是來拜宗師的?!?p> 費子陽的聲音透著一絲絲期待又有些緊張。
“不錯,學生正是來拜宗師的。”
費子陽感覺天都要塌了,自己的名聲肯定是要不保了,第一次做主考就招了這么個草包舉人!
心里要把青州學官罵死了,這種草包也能中舉?怪不得青州舉人向來不受待見。
費子陽作為主考官,他只需要閱地方學官篩選出來的十份考卷,然后點出解元。
在他看來,陳啟這個大草包,定是被青州學官放了進來。
“哼!不學無術(shù),也配中舉?”
費子陽忍不住忿忿道,他實在是不喜歡陳啟這種把科舉當兒戲的人。
就算是中了舉人也是投機取巧!
人總是很怪的東西,第一印象很重要,如果對一個人有很壞的第一印象,那不論他干嘛都是錯的。
一個盜賊在搶劫偷竊的同時不斷學習圣人教誨,這叫幡然悔悟,孺子可教也!
相反,一個書生學著圣人教誨的同時去偷竊劫道,他就要被罵死,朽木不可雕也!
顯然,如今的陳啟正是后者,一個圣人門徒,不學無術(shù),朽木不可雕也……
陳啟本來心里是有些過意不去的,這學官在鄉(xiāng)試時也是為他好。只是如今聽了費子陽這么說,心里也不由不痛快起來。
怎么了?我吃你家糧食了?
索性又跟鄉(xiāng)試時一樣,無視了費子陽。
反正就是個六七品的小學官,到時候自己去京城吃香的喝辣的也見不到……
費子陽見陳啟又一副大爺樣,不再理自己,心下氣憤,卻又不知怎么說。
畢竟,陳啟是真的什么也沒干……
費子陽忿忿地拂袖出了前堂,嘴里恨恨地念叨著幾句。
“朽木不可雕也!朽木不可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