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四）

　　當她找到自己的孩子時，那個長得和她小時候別無二致的瘦猴子正在海邊發(fā)呆。

　　她的面前擺著已經壘好的石堡，只是似乎是她刻意的平衡游戲，堡壘只有一塊圓潤的石塊支撐，隨著陳由接近的震動，堡壘一下子坍塌開來，這把小姑娘嚇了一跳。

　　她本來想道歉，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你跑這里來干什么？”

　　“我作業(yè)寫完了，媽媽?！?p>　　這樣熟悉的一幕勾起了陳由很遙遠的記憶，遠到陳由已經很久沒有想起來過了，那天母親沒有打她，只是領著她沉默走了回去，她知道母親哭了一路，這讓她害怕，比挨打還要害怕，但是母親沒有打她，只是哽咽著給她說溪邊危險，又和姥姥交代了兩句，胡亂揉了揉她的頭，就連夜回去了城里。

　　這和自己后來一路要強的母親形象大不相同，以至于自己已經忘記很久了，她溫柔的樣子有多么讓人難過。

　　她蹲在了小猴子面前，“在搭什么？”

　　“和朋友的家?！?p>　　陳由看到了下面被壓碎的兩只海螺，更加不好意思了。

　　又有點想逃跑，這種心情面對自己也是一樣的。

　　“我不怪你，媽媽?！?p>　　“什……什么？”陳由有些詫異，因為她其實很記仇，她很了解自己。

　　“這種意外時常發(fā)生，只要朋友夠多就能不用在意，我的朋友很多。”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她呆呆看著小女孩的面孔變得陌生，明明都是她，卻完全不是她。

　　“柚子?！?p>　　“柚子是我朋友，給我個面子?！?p>　　“你不要跟著我了，我只是不喜歡他們欺負人，媽媽說那是錯的，但是我也不喜歡你?！?p>　　無數(shù)小學時候的畫面閃回，被折斷的鉛筆，打翻的墨水瓶，扯壞的頭花，還有不存在過的朋友。

　　“不對，陳由，我們朋友很少?！?p>　　小女孩和她一起看著海螺殼下寄居蟹的尸體。

　　你也在幻想和小動物說話嗎？

　　但是虛構之愛只是自我憐憫。所以這樣的回答，你居然是在可憐我嗎？

　　朋友是永遠的虛構假設，因為人是無法感同身受的物種，這從來不是可憐，只是描述我們的特征。

　　“但是我想成為你的朋友……孩子，我明白你的孤獨?！?p>　　這是出乎小女孩意料的答案，也是出乎自己意料的答案，對于被愛的渴望在漫長的歲月中已經扭曲得不成樣子，陳由注視著記憶中的自己，她等來的答案終于不是不要任性，而是“好”，哪怕片刻須臾，她原諒了生活的痛苦無力。

　　她們在海邊呆呆對視著，海浪聲在二人安靜的審視中越發(fā)喧嘩，二人都不知道故事該如何書寫，這是超越記憶的推演。

　　甚至海邊也是夢想，真實的故事只是發(fā)生在村莊邊的水溝旁。

　　她想去看海，因為影像中的海足夠大，仿佛能包容無盡的距離，甚至包容天空。

　　“那……那我原諒你了，媽媽，陪我搭房子，可以嗎？”

　　“媽媽不會，你要做一個示范?！?p>　　小家伙哼哧哼哧推開了倒塌的建筑，露出了深深插在深處的瘦長基石，而不是其上那顆圓潤的石頭。

　　“要先打地基，這樣的石頭方便埋進去……”

　　于是陳由回顧了這段已經被她遺忘的建筑理論，又動手幫小姑娘把石頭重新壘成了高塔，不是城堡。

　　她起身拍了拍手，生了個懶腰，看著一臉期待的小女孩，“現(xiàn)在可以回家了嗎？”

　　小女孩沒有回應她，只是指著遠方。

　　“媽媽，看，大海在燒?！?p>　　她聞言看向遠方，空曠的海面波光粼粼，細碎的海浪尖閃耀著太陽火焰的光輝，原來不知不覺，太陽就要落山了。

　　她惘然和自己坐在城堡旁邊，一起看著這讓人悲傷的一幕。

　　為什么要悲傷呢？為什么要悲傷呢？

　　陳由不明白，陳由一直不明白為什么要悲傷，而這次尤為濃烈，不論是悲傷還是遺憾。

　　“那象征了什么呢？”

　　小陳由也向她提問，但是當她看向她的臉時，發(fā)現(xiàn)再也看不真切。

　　“所以你為什么喜歡海呢？你知道沙子中藏著硌腳的玻璃屑石塊，浪花底下破碎著腐爛的海草和尸體，你只是構想了理想的畫面?！?p>　　陳由看著自己夢想的畫面，想說點漂亮話糊弄過去，卻開不了口。

　　只能實話實說。

　　“不然呢？為什么不給紙片人臉上種痤瘡呢？這只是關于美和夢的精神符號，我是膚淺的普通人?！?p>　　“說得沒錯……也說得好像我應該反駁你一樣，但是為什么我要反駁自己呢？”

　　二人無言，直到太陽緩緩墜入海中，三只寄居蟹扛著家當遠行到再也看不見的地方。

　　“那意味著什么呢？”

　　她想說太陽還會再升起來，但是在開口的瞬間終于明白了自己為何悲傷。

　　“意味著結束了，太陽在世界盡頭下線了?！彼龥]頭沒腦的回應著，甚至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會這么描述。

　　“是的，夢要結束了。但是你仍然在懷念美與夢。”

　　小女孩的臉忽然能看清了，她重新成為了幼年的自己。

　　“媽媽，不要走了…好嗎？”

　　“媽媽，不要走了……我們可以和婆婆一起種地……你喜歡的話，我們可以改出一塊花田。干完活，我們就能種花，趕海，去市集上賣花和工藝品，幸福快樂地度過一生?！?p>　　陳由閉上眼睛，不敢看她。

　　“對不起……但是我們該回家了，有人在擔心我們?！?p>　　她起身，伸手示意小女孩和她一起走。

　　小女孩在原地仰頭看著她很久，最終輕輕點了點頭，乖巧地牽著她粗糙的雙手，她們在夕陽中踏上了回家的路。

　　陳由牽著她穿越粗糙的沙石海灘，走上了漫長的林間小路。沒有回應，只是轉移了話題。

　　“累了嗎？”

　　小姑娘被她扯著走了很長一截路，林中灌木雜草叢生，她甚至絆了一跤，正是如此，她才這么問。

　　小陳由可憐兮兮點了點頭。

　　她彎腰在小陳由驚訝又感動的目光中背起了她。

　　小姑娘營養(yǎng)一般，所以挺輕的，她覺得沒什么壓力。

　　“路還很長，我背你回去?！?p>　　“媽媽我還能走……”

　　她們徒步走向了樹林外的高山，從村莊去往省城，在她小時候的記憶中，需要翻過三座大山，去往縣城倒是只用一座。但是她們是從什么地方回來的呢？總不能是世界盡頭吧。

　　她記得自己被送到這里來時，村子沒通路，她的母親也是這么硬背著五歲的她翻過了這座大山。

　　“你鞋子不合腳……我記得的?！?p>　　她記得的，因為這雙地攤貨鞋子在路上就開了膠變形，她害怕給母親添麻煩一路上硬走磨出了一腳水泡。

　　“我希望你遇到這種事可以直接說出來……因為傷害自己只會讓愛你的人心疼，對于不愛你的人就更不要這樣傷害自己?！?p>　　她背著她走上山間濕滑的土路，這是貧苦的人們?yōu)榱藦纳娴缴钭叱龅暮圹E。

　　“你不說，問題就永遠沒有解決辦法，或者問題不會存在于別人眼前，她們會覺得你無所謂或者沒有受傷，道理真的很簡單，也許少的只是一片墊住不合腳位置的小布片。”

　　但是自己明明知道道理還是不說，只是恐懼給自己或者別人帶來更大的問題。

　　但是究竟是什么呢……終極的原因究竟是恐懼還是懶惰呢？她背著自己在山上努力向上。

　　走了很久，她才感嘆著：

　　“如果你覺得奉獻自我能讓你快樂，就不要覺得沉默是痛苦的。如果你覺得痛苦……就不要讓人無視你的痛苦，而是一起去解決它。”

　　“解決不了的呢？”背上的她輕聲問：“但是陳由，更多的，解決不了的呢？我們又該怎么辦？”

　　陳由背著越來越重的她，并不知道答案。

　　“所以做人很難?！?p>　　她轉移了話題。

　　“做我們城堡的國王很簡單，做人很難，不是讓自己痛苦也不是讓別人痛苦?！?p>　　她重得讓她有些難以為續(xù)。

　　“我能自己走，媽媽，所以你給我一片紙就好了。”

　　她放下了似乎忽然間長大了一些的她。她們現(xiàn)在站在山腰上，太陽徹底下山了，天空是美麗的紫紅色。

　　她抹了抹頭上的汗，沒有找到紙，只是從布衣上費力撕下了一條內口袋布給她。

　　“明明做夢就能解決的事……你真的很挑剔。”

　　小姑娘并不客氣點評著她：“解決……你骨子里是個想要所有人快樂的圣人，我最討厭這種人，又最希望成為這種人?！?p>　　“也許……我在等一條通往he的路砸在我頭上，做夢的話能不能現(xiàn)在給我造一條看看？”

　　姑娘鄙夷看著她：“媽，晚了，我們已經從世界的盡頭離開夢境了?！?p>　　“那這是什么？”

　　她看向山頂。

　　“是你心的長路?！?p>　　十多歲的陳由白了她一眼，帶著她向山頂繼續(xù)前進。

　　“翻越它什么都不代表，只是你想爬山了，所以山在這里?！?p>　　“硬要說……”

　　她們扶著長滿青苔的懸崖側身而過，底下是萬丈深淵。

　　“媽，你終于舍得認識你自己了……恭喜你，長大了一點。”

　　陳由怔了怔，看到了外面紫紅的晚霞消失了，但是漫天的星星在懸崖外閃爍。

　　于是她們加快了腳步，她能感覺到走在前面開道的自己也漸漸長大，衣物見長，這條路真是格外漫長。

　　終于繞過數(shù)圈懸崖，她們沿著無人行過的，臆想存在的荊棘小路，登上了山頂。

　　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只有記憶中最明亮的星空冰冷從樹林間注視著她們，而發(fā)育成熟的她高過了陳由兩個頭，牽著她熾熱的手目光熾熱看著天空。

　　“最后問你，真的不愿意留下來嗎？”

　　她似乎早已有了答案，她看著陳由一路上跌倒，擦傷，被藤蔓絆倒，早已明白她最深處的決心。

　　陳由看著樹影間斑駁的光影，堅定搖了搖頭：“與其幸福地死去，我需要你痛苦地活下去，在向著理想的路上痛苦地活下去，向著永無可求的群星之路上痛苦地死去，所以我不能為了幸福停留?！?p>　　她輕輕抱住了比自己高半個頭的陳由，跳起來親吻了她風塵仆仆的額頭：“原諒我，原諒我的任性，原諒我對于你一次次的傷害?！?p>　　那么誰來治愈自己呢？陳由沒有答案，也許留下就能讓一切變得不一樣，但是她已經知道了這只能欺騙自己，什么都可以，唯獨不能停留在夢中，這是她的底線，做夢才是對于她十八年苦難的最大侮辱。

　　已經長大的自己臉上豆大的淚珠隨著她的話語落下，打濕了在她懷中陳由的衣領，陳由以為自己要繼續(xù)承受自己的咒罵，沒想到手中拿到了一塊冰涼的石頭。

　　“算了…拿上它吧，然后滾蛋，跑得越遠越好，你追求的真實世界會越來越危險，我們明白那是為什么，想想看，在夢中沉淪的人會去哪里，沒有夢的人該怎么辦，超越的人又會怎樣?！?p>　　“陳由……但是，陳由，你一直被愛著，正因為生活何其艱難，一切托舉你長大的愛才是真實的，超越臆想的，沉重的?！?p>　　“陳由，既然選擇現(xiàn)實，就不要做百日幻夢了，這很難，但是當你如同此刻堅定在你認為的真實中邁步時，你會痛苦，但是會心想事成，倘若我的祝福能有絲毫作用，我也期待你遨游星海的那天，但是同樣，我希望那天永遠不要到來，因為這樣走路，太痛苦了?！?p>　　她的眼淚，聲音漸漸消失，唯獨手心的石頭冰冷依舊，她惘然看著石頭，想起來她們搭好高塔后的對話。

　　“為什么不搭城堡了？”

　　“我想當魔法師，不想當國王，國王都好可憐，他們總是要忙著打仗，而且歷代國王都被砸死了。”

　　“但是地基不是城堡的形狀嗎？”

　　“誰知道？誰能看到呢？這是秘密，你一定不能告訴其他人，這很重要，是你我之間的小秘密，雖然國王無法拯救世界，但是魔法師也許能拯救我們?！?p>　　秘密……她似乎理解了一些抽象的知識，那就讓這成為自己和自己之間最深處的秘密吧。

　　她抓著石頭，如同抓住了自己的手，世界漸漸模糊，連帶著石頭，但是她確信它還在那里，是真實的。

　　……

　　“媽媽，爸爸說，每一顆星星都是太陽?！?p>　　他閉上了眼睛。

　　遙遠而溫柔的女聲落下他全部柔軟記憶的尾聲。

　　“是的……所以有一句名言。”

　　“如果你為了太陽的落山而哭泣，你就要錯過群星的閃耀了。小天，這絕對不是因為昨天我的掃地機卷壞了你的玩具賽車?！?p>　　爸媽……林天許睜開眼，看著慘白的天花板，知道自己自由時間已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