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出身是不能改變的了。
出遠門前,七七一直鋸柴,已經(jīng)鋸了10天。
青瓦房,紅磚墻,院子前的空地,龍眼樹在院子里切下了一片陰涼。
安靜的院子,除了繡眼的啾啾細聲,最大的聲音就是鋸木頭的“擦~擦~擦”。直徑像碗口一樣粗的木頭疊在墻邊,從下到上,壘成高一米多的木頭墻。七七從最上面抽出一根木頭,拖到木凳上,架起來,鋸成一段又一段,鋸開的木頭堆成1米高的小木堆時,七七才開始劈柴。
媽媽在一旁,手里端著一個鐵鍋,裝了米糠,站在七七身后發(fā)呆,默默地,像要牢牢地把她的樣子記在心里,雞群圍著她,她卻忘了松手撒米。
一小撮銀灰,過早地在母親的頭上下了雪。
那個拿到錄取通知書的夏天,喜悅過后,沉重卷來,難舍之情隨著離開的日子越來越濃。
她的同學在考取名牌大學后赴日本旅游,七七也能和媽媽去海邊旅游慶祝,雖然短途旅行不是一筆大數(shù)目,但看到獨自撐起這個家漸漸老去的媽媽,為了省錢不用煤氣、不用電,看到那一堵高高壘起的木頭墻,七七還是放下這個愿望,默默拿起鋸子和砍柴刀,從早到晚,將一根根粗木頭變成又細又薄的柴。
媽媽的腰不好,她希望,在離開家到外地上大學之前,把這一墻木柴全都砍完。
其實,這并不是七七擔憂的根本,離家變得沉重,還因為,這個家,不是避風港灣,是風浪漩渦。
院子里,一群繡眼在樹上覓食,細細的jiujiu聲婉轉(zhuǎn)動聽,整棵樹都歡快起來。突然,一陣jiujiu惶恐離去,整棵樹安靜下來。一只鵲鴝俯沖而下,趕走這群暗綠色的小精靈,它黑色的身影立在枝頭。在體型只有100毫米的繡眼面前,21厘米的好斗鵲鴝是巨獸。
林間安靜了。
特殊的家庭里,離家千里兒擔憂,同一個院子,西邊那個房間的叔叔怎么對待母親,是七七最害怕的事。
叔叔是繼父的弟弟,繼父已經(jīng)去世。在七七和媽媽眼里,他是巨人,一米八五的個子,180斤的體重,無所事事,以六合彩為生。因為虧本,最近情緒不穩(wěn)定,經(jīng)常暴怒。
幾天前,七七砍柴時,突然聽到叔叔房間傳來摔東西的聲音,緊接著,這匹壯漢撞開他門口的布簾,向著七七奔出來破口大罵,嚇得門口旁邊午睡的雞從柴堆上飛起。
七七不知道哪里做錯了,看著他向自己沖來,一動不敢動,不回話,也不出聲,像一只兔子瑟瑟發(fā)抖。
“你在干嘛?!???!吵著我了,你知道嗎?你要把地都劈爛嗎?”叔叔的怒目里發(fā)著暗紫的光,像死豬肉一樣的橫肉臉,青筋暴突,一邊說一邊用力狠狠踩了幾下地。
叔叔的暴怒是為了財產(chǎn)。
7月,剛拿到通知書那天,七七和同學出去買行李箱的那一天,叔叔氣勢洶洶走到門口,拽開門,對著七七的媽媽大聲呵斥:“你女兒去學校了,你跟她一起離開這里。你們一起,走,要多少錢,我給你。”
突然臨到的壯漢堵在門口,整個房間暗下來。
“8萬給你,出去!”七七的媽媽不做聲,叔叔就開價。
“我建房子的時候,出了不止8萬。現(xiàn)在你要拿8萬趕我出去,讓我睡大街?”
“那是你的事!”
“去法院,給多少,我拿多少!”忍了十多年的媽媽,這一天,勇敢了一次,那一小撮灰發(fā)在風中搖擺。
自從媽媽帶著七七改嫁繼父,12年,整整12年,媽媽和七七忍受了這個男人12年的爆脾氣。他像個地雷,易怒易爆炸,180斤的重量猛跺腳,整棟樓房都震動;摔起東西來,整個院子都不安寧,雞飛狗跳;揚一個巴掌,嬸嬸的臉腫4個月。誰都不敢惹他,包括他的哥哥死去的繼父。
聽到法院兩個字,叔叔灰溜溜地回到自己房里。
院子里的小洋房,是媽媽用單位給的補償款建起來的。小洋房兩層,上下一共4間房。七七和媽媽住東邊,叔叔一家住西邊。院子對面矮矮的一排青瓦房,是兩家人的廚房和柴房。
家里快要燒完柴的那一天,媽媽去縣城的市場買柴?;貋頃r,自家的柴房變了樣。里面變成了小倉庫,擺放了十幾壇甕,泡酸菜用的大甕、紫砂煲、青花瓷花瓶、小花壇、小燉盅、石臼、各種碗碟等等。
叔叔煙黃的手指正在數(shù)錢。一個陌生人站在旁邊,環(huán)視周圍:“謝謝大哥,你看有什么家里需要用的盡管拿去?!?p> 媽媽回來了,后面跟著一位賣柴的,賣柴的把一車柴停在門外,跟著媽媽進來,要去柴房里看看空間大小,是橫躺著擺放,還是豎立著擺放。媽媽想要空出一些地方擺放雜物,希望豎立著擺放,所以賣柴的人進屋目測瓦房的高度是否足夠。
“喲,我哥才死,你就這么著急啊。你要搞,出外面搞,別在家里,弄臟了地方?!笔迨蹇粗咂叩膵寢?,抽著煙仔細打量賣柴的阿叔。
媽媽有一種生氣說不出話體質(zhì),氣得哆嗦,除了顫抖什么都不會。
“我來送柴?!卑⑹寤卮鹆?。
“放不了了,我租出去了。”
“那是我的房間,誰同意你租出去了?”花白的頭發(fā)在風中微微搖顫,斗膽發(fā)出質(zhì)疑。
“我看你的柴房空著,反正空著也是空著,租出去賺點錢唄。哪,剩下一捆柴我?guī)湍惆岢鰜砹耍瑤湍惴旁鹤恿?。”叔叔吸了一口煙,不緊不慢,繼續(xù)說:“來來來,放外面唄。柴還要放一個房間里,多浪費。”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開始指揮賣柴的人搬運木柴。
遇見這樣的狀況,農(nóng)村賣柴的阿叔也愣了,看了看媽媽。
“來,我去幫忙?!笔迨瀹惓嵝模龅介T外,從賣柴人的車上抱了一捆短短的干柴,進來之后,直接扔在柴房的墻邊,“聽我的,放這?!?p> 賣柴的為了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沒等媽媽指示,快速地從車上卸下柴來,背在身上,弓腰進來,一側(cè)身,一捆又一捆從背上滑下,速速放下就走了。
七七家的柴房,就這樣成為叔叔的不動產(chǎn),租出去每天躺著數(shù)錢。
以后,七七家的柴就放在外面,下雨的時候,媽媽只能蓋上一層又一層塑料薄膜,覆蓋在干木柴上。
七七鋸的柴堆成了一個小山,堆在自己家面對院子的一邊。七七和媽媽午餐飯時,叔叔家的狗追七七家的雞,狗上躥下跳,雞被追得從地上飛到柴堆上,狗也爬到小柴堆上,嘩啦一聲,把柴從上面拱下來。
突然,一個高高大大的黑影站在七七家門口,擋住了所有的光,整個房間馬上陰影暗下來。
“你砍柴不收拾的嗎?攔住我的路,我怎么走?”
七七連忙放下筷子,走到外面。
雞飛狗跳的游戲中,輸?shù)木尤皇瞧咂摺?p> 木柴滑坡掉下來,有幾根散落在出門必經(jīng)的路口中間。掉下來橫在路口的,都是又細又薄的小木片,厚度只有手機大小。這些小木塊面前,80歲老人都不成障礙,何況一個奔跑如風的壯年。
八月暴曬的中午,七七一根一根拾起木柴,重新疊好。叔叔站在旁邊,包著手,像督工,直到她完全擺放好。回到飯桌前,母親眼睛發(fā)紅。七七知道,媽媽背著她,又哭了。七七假裝沒看到,拼命扒飯。
那一餐,媽媽燉的雞湯,原封不動。
陽光從龍眼樹的葉子移到墻角,再從墻角偷偷爬上青瓦房頂,一天的時光溜走了。瘦小的文科生做了一整個夏天的木匠。
12年一個輪回,她熬到頭了。自從媽媽帶她到了這家,七七就想離開,走得越遠越好,只要能出去。終于等來這一天,填志愿的時候,七七選擇了省外。繼父還在世的時候,叔叔有顧忌,繼父一去世,叔叔就變了一個人,從原本的不講理變成暴力講理。
有的人因為生活,背井離鄉(xiāng);有的人因為生活,留在原地。
對一位農(nóng)村老婦女來說,柴米鹽油、衣食住行都是挑不動的重擔,出不去的羈絆。
她終于可以離開,媽媽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