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交虎不知是羨慕還是嫉妒,陡然覺得心里很難受。
“先不說我了,你呢阿虎,上次過來玩,不是說和酒店的一個領(lǐng)班好上了么?”秦大蛋打了個長長的嗝,濃濃的酒氣撲面而來。
馬交虎此時業(yè)已醉醺醺了,喝多的人聞不出來,他聽完他的話,腦子里瞬間浮現(xiàn)出那個溫白的身體,心想:“張曉麗的故事還沒結(jié)束,只要自己活著。是的,只要自己活著,那個女人就會永遠藏在記憶深處,時不時的跳出來嫣然含笑或嬌淚潺潺?!?p> 秦大蛋舉起酒杯歪歪斜斜的和他碰了碰,道:“明天叫她來吧,咱們一起去秀琴家玩?!?p> 馬交虎敷衍道:“她還要上班,估計沒時間?!?p> 秦大蛋又拎起酒瓶,道:“上、上毛的班,錢什么時候也掙不完,人活著,就要開開心心。你現(xiàn)在打電話,叫她明天請個假?!币贿呎f著,一邊把手機遞給他。
馬交虎接過來把玩著,道:“不錯啊,這個手機多少錢?”
秦大蛋擺了擺手,道:“沒多少錢,你想買一部么?”
手機在那時可稱得上奢侈品,乃非富即貴者的日常配置,價格很高,便宜的也得大好幾千。而一般人工資,每個月也就那么三五百塊。腰里如果能別個千了八百的呼機,已經(jīng)算有本事了。
馬交虎罵罵咧咧,道:“買、我買個錘子,你特么看我像有錢人嗎?”
盡管秦大蛋身患殘疾,但比健全人更有韌勁、更有毅力。通常在一個地方上班,如果單位不發(fā)生意外,自己不發(fā)生意外,他能上到天荒地老。而且他家庭條件還算過得去,父母也不指望他掙錢,只要他能養(yǎng)活自己,就算燒高香了。所以買手機對他來說,并非什么難事。
馬交虎說完,便雙手疊著趴在桌上。就聽秦大蛋叫道:“阿虎你不用買了,這部送你!”馬交虎徐徐抬起頭,道:“別扯淡了,我那能要你的東西。”秦大蛋瞪大銅鈴般的牛眼,直著脖子吼叫道:“扯什么淡,你特么還是不是我兄弟?”馬交虎道:“當(dāng)然是了,你這不廢話么,咱們倆打小一起玩泥巴長大,你說是不是兄弟?”秦大蛋把手機強行塞在他手里,道:“是兄弟就拿著,你跟我客氣個屁。”
什么叫真性情,至今誰也沒弄明白。但真性情之人,覺得真性情就是在一起無所顧忌,滿口臟話的指娘罵爹,誰也不當(dāng)回事。一旦得知對方有事,便會從四面八方呼嘯而至。這種人可為你兩肋插刀,傾其所有;也可陪你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他們是坦坦蕩蕩的升斗草民,他們是物欲橫流社會中僅存的底層小人物。就像古代草莽英雄豪杰,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爾后拍一拍對方肩膀,又灑脫的分道揚鑣。他們不像那些穿著西裝革履,表面道貌岸然,內(nèi)心卻爾虞我詐,無所不用其極的偽君子,在你得道時阿諛奉承、卑躬屈膝;在你落難時裝聾作啞,唯恐避之不及。
不言而喻,宿舍這兩個醉話連篇的人就是真性情。至少,他們也這么認(rèn)為。
馬交虎連個謝字也沒說,就鬼使神差的撥出一串號碼,道:“徐梅,張經(jīng)理在嗎?”“請問您是那位,找那個張經(jīng)理?”電話里,一個女人問道。馬交虎覺察聲音不對,道:“我是馬交虎,你是誰???”沉默片刻,電話里的女人道:“阿虎,我是馬金萍,你在哪?是不是又喝多了?”馬交虎含糊不清,道:“你別啰嗦,給我叫張曉麗接電話?!瘪R金萍道:“你叫她干什么,她早下班了?!瘪R交虎“哦”了一聲,道:“那算了,拜拜?!瘪R金萍急忙道:“別掛,你在哪?”馬交虎難受的呼出一口酒氣,道:“你管老子在哪,掛了!”馬金萍大聲吼罵,道:“姓馬的,你敢掛個試試?老娘給你臉了是不是,告訴我你在哪!”馬交虎也沒聽完她說什么,就“啪”的把手機撩在桌上。電話那頭,立刻傳來馬金萍咆哮的聲音,道:“你特么要不說你在哪,我現(xiàn)在就去你家!”
秦大蛋抖抖索索抓起手機,道:“你誰啊,他喝多了?!瘪R金萍顯然一愣,道:“你好,我是阿虎的女朋友,麻煩你告訴我,他現(xiàn)在在哪?”秦大蛋趕緊捂住手機,小聲道:“阿虎,她說是你女朋友?”
馬交虎搖了搖手,道:“什么女朋友,認(rèn)錯人了?!?p> 秦大蛋自語道:“不可能,你喝多了能認(rèn)錯,人家一個女的,怎么會亂認(rèn)老公?”
馬交虎搖搖晃晃站起來,道:“別理他,掛了。”
秦大蛋道:“掛你個大頭鬼,我再問問?!苯又鹗郑溃骸拔?,阿虎在我這,他喝多了,你誰???”馬金萍隨即降低聲音,道:“麻煩你先照顧他,我一會就過去?!鼻卮蟮皯?yīng)道:“沒問題,我們在開發(fā)區(qū)的工地宿舍?!?p> 雖然馬交虎喝得五迷三道,可神智還尚有些意識,他一把奪過手機,說道:“你和她啰嗦什么,掛了!”
“喂、喂......”馬金萍也不知還想問什么。
秦大蛋豎起拇指,夸贊道:“阿虎,你特么魅力不小啊,那個酒店領(lǐng)班還沒分手,這又送上門了。要是再泡個妹妹,你們就能演上一臺好戲了?!瘪R交虎惑然道:“什么好戲?”秦大蛋哈哈大笑,道:“三娘教子唄!”馬交虎揮拳杵了他胸口一下,道:“你特么再胡扯,我特么楔死你?!鼻卮蟮罢酒饋?,道:“老子啥時候胡扯過,你唱歌不?”馬交虎道:“都憋半天了,走,一起去?!?p> 二人隨即手搭著肩膀,蹌蹌踉踉走向廁所。
關(guān)于唱歌一詞,這里稍作普及。在他們口中,所謂的唱歌就是撒尿,拉屎就是跳舞,足夠文雅吧?
喝酒的人最怕冷風(fēng)吹,容易上頭?;厮奚嶂?,也不知誰先睡著的。
當(dāng)馬金萍匆匆打車趕到,進屋一看:只見桌上杯盤狼藉,地下兩灘污物。
恍恍惚惚之中,突然感到有個涼涼的、軟軟的東西貼在身上。
馬交虎睜開朦朧醉眼,道:“你,你誰???”
馬金萍單臂支著床,湊在他臉上,道:“你看我是誰?”
“張曉麗么,不錯,就是她!不是她還會有誰?”馬交虎頓時鼻子一酸,淚水唰的可就奔涌出來了,道:“麗麗,我愛你!麗麗,我愛你!”
馬金萍柳眉蹙起,揮手扇了他一巴掌,道:“你特么的,老娘是馬金萍!”
或許沒聽清楚,或許馬交虎寧愿沒聽清楚,他將腦袋鉆進女人的懷里,不住抽泣著道:“麗麗,不是我狠心,是我沒本事,不配和你在一起啊。”
馬金萍嘆了口氣,輕輕拍著他的頭,道:“我不怪你,我不怪你?!?p> 馬交虎又接著哭道:“可我放不下你,每天一想你,心里就堵得慌,該怎么辦啊......”
馬金萍的粉頰貼在他額頭上,道:“既然不能在一起,那就分手啊,你何必為難自己,強扭的瓜不甜知道嗎?”
馬交虎一聽又笑了,眼角掛著淚水,道:“對,強扭的瓜不甜。所以我才辭職,跑到工地來干活?!?p> 馬金萍柔聲道:“怎么樣,現(xiàn)在心里好點了么?”
馬交虎忽然抬起頭,道:“怎么是你,大蛋呢?”
人類就這么怪,無論什么時候,只要尚存一絲理智,就能辨認(rèn)出最親最愛之人的音容笑貌。這種意識形態(tài)是由心而發(fā)的,是不由自主的。
馬金萍掖著被子,道:“他在宿舍,你快睡吧。”
鬢角垂下兩縷秀發(fā),撫在馬交虎臉上,癢癢的,酥酥的。
雨滴打在客房的窗戶上,滴滴答答作響。
頭有些暈疼,馬交虎坐起來,道:“萍萍,我想喝水。”桌上放著油條和豆?jié){,馬金萍已不知去向。馬交虎牙也沒刷,下床一口氣喝完豆?jié){。
因為今天放假,工地上冷冷清清。
離大老遠,便見秦大蛋抬手指著他,喊道:“阿虎,我特么問你,你昨晚去哪鬼混了,把我一個人扔宿舍?!?p> 馬交虎揉揉太陽穴,道:“在旁邊賓館,我也忘了怎么去的?!?p> 秦大蛋顯出詫異神情,道:“你忘了,你會忘了?昨晚接電話那個女孩,叫什么馬金萍的,她大半夜把你弄走了,你不知道?”
馬交虎裝傻充愣,道:“不知道,我醒了就一個人?!?p> 秦大蛋不屑的冷嗤一下,道:“少尼瑪?shù)帽阋速u乖,那么漂亮的女孩你會不上?你以為你是只羊,光吃草不吃肉?即便你是只羊,也特么是只無恥下流的種羊!沒事扭屁股尥蹶子,到處勾引無辜的良家母羊!”
馬交虎“噗呲”笑出聲來,道:“你特么不和我一樣,什么時候去找你那只良家母羊?”
秦大蛋扭身鉆進宿舍,道:“換件衣服馬上出發(fā),老子都等你半天了?!?p> 馬交虎跟在他后面,道:“我看看,打扮的帥氣點,萬一遇到丈母娘,別給我丟人!”
秦大蛋回首瞪了一眼,道:“阿虎,你怎么嘰哩哇啦的像個娘們?老子從來就這樣,愛看不看!”
馬交虎道:“好好,你天生麗質(zhì)。”繼而又正色道:“但今天不管怎么樣,你都得給老子穿的像樣點!”
秦大蛋彎腰挑著柜子里工裝,道:“我就這些衣服,那件不像樣了?”
馬交虎皺起眉頭,道:“這幾件都不像樣,鎖門,去城里,老子給你買一身!”
秦大蛋噗通坐在床上,道:“不去,老子又不是相親。”
馬交虎呵斥道:“你特么去不去,不去老子弄死你!”
秦大蛋嘴里一邊嘀咕,一邊關(guān)門,道:“我草,你真是個事媽,不就吃頓飯,至于么?”
馬交虎推搡著他,道:“你發(fā)毛牢騷,找死是不是?快去,把電瓶車騎過來?!?p> 到商城給秦大蛋買身衣服換上,便同騎向王家莊進發(fā)。
差不多半個小時,遙遙看見村口有一家商店。
馬交虎道:“大蛋,就那么?”
秦大蛋踩住剎車,道:“阿虎,我心里有點忐忑?!?p> 馬交虎忍不住咧嘴大笑,道:“你忐個毛忑,別在這給我咬文嚼字。常言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商店就是刀山火海,老子也陪你去跳?!苯又殖似饋?,道:“說走咱就走啊,瘋瘋火火闖九州啊!黑鴨依兒呀,嘿嘿依兒......”
秦大蛋不迭搖頭,道:“不行,不行,萬一她爸媽在,我咋辦?”
馬交虎“噹”的敲他后腦勺一下,道:“狗肉上不了席,有我在你怕什么?走,今天咱哥們雙刀赴會?!?p> 秦大蛋小聲道:“要是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你可給我使眼色啊。”
馬交虎道:“明白,到時看我的!挺起胸膛,沖?。 ?p> “阿虎,等等我!”身后有人在喊。
秦大蛋回頭一看,不禁哈哈大笑,道:“叫你特么笑話我,你的那只母羊來也!”
馬金萍氣喘吁吁小跑過來,道:“我見工地沒人,就猜你們到這了?!?p> 馬交虎看著她,道:“你怎么來的?”
馬金萍笑道:“我能怎么來,打車唄。”“不是,
你請假了?”馬交虎問。
馬金萍道:“沒有,我辭職了!”
馬交虎惑然道:“工作好好的,你為什么辭職?”
馬金萍聽了俏臉泛紅,垂首看自己的腳尖。
秦大蛋搖頭晃腦,道:“子曰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她能為什么,還不是為了你這頭種羊?”
馬金萍抬起頭眨了眨眼睛,道:“種羊,什么種羊?”
秦大蛋忙道:“沒什么,我說錯了,你是為他才辭職的,對吧?”
馬金萍泯著小嘴不言語,看樣子算默認(rèn)了。
馬交虎道:“你今天剛辭職?”馬金萍微微一點螓首,道:“早上?!?p> 秦大蛋大聲嚷嚷,道:“別站著了,你和我們?nèi)バ闱偌彝姘?。?p> 馬金萍含笑道:“行?!鼻卮蟮暗溃骸拔蚁茸吡?,你們快點。”電瓶車嗖地飛馳而去。
馬交虎頓時一怔,扯著嗓子罵道:“大蛋,你特么瘋了吧?”
馬金萍伸手挎住他的胳膊,道:“反正也沒多遠了,咱倆走著去?!?p> 馬交虎無奈道:“好吧。”
王秀琴遠遠瞧見他們,早一瘸一拐跳出商店,迎上前,道:“阿峰,來了。”
秦大蛋小心奕奕,問道:“秀琴,你爸媽真不在家?”
王秀琴笑道:“不在,你放心吧?!?p> 秦大蛋向店里努了努嘴,道:“她是誰?”
王秀琴道:“我小姐妹,來幫我看一天店?!?p> 秦大蛋的膽子登時壯了不少,轉(zhuǎn)身大喊道:“阿虎,你特么能不能快點?!?p> 馬交虎牽住馬金萍的手,道:“來了、來了,你叫喚個毛線啊,等會把你丈母娘招來,你就知道花兒為什么這樣紅了!”
秦大蛋聽了隨即做個鬼臉,道:“差點忘了?!?p> 自己的小手被這個男人緊緊攥在掌心,馬金萍頓時欣喜若狂,身軀略有些發(fā)抖,和他并肩向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