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院家丁們?yōu)樯贍敶虬眯欣?,準備馬車、干糧與衣物,預(yù)備前往半湯寺的那一天早晨,一陣陣小雨連連下個不停。
陰云漫天,江風微涼,雨點越下越密,就像是漁民捕撈小魚細蝦的織網(wǎng)。
為了悄悄離去而不惹人注意,需要在馬車上面待久一些,因此徐幸早飯只喝了點玉米稀粥,吃了六分飽,防止?jié)q腹暈車,到時探頭出車窗嘔吐被人瞧見面容。
吃完早飯走出偏院,他吸了一口潮濕又清新的空氣,滿足道:“真是蛟龍入海的好天氣,車轱轆碾壓的印跡一定會被雨水掩蓋,二春,拿好少爺?shù)臅?,小心別打濕了?!?p> 書是路上用來解悶看的,此行從書庫里挑了不少精品書籍的副本,和尚廟里也能聊以慰藉了。
丁二春穩(wěn)健地在前面帶路,徐幸一身灰衣,著裝普通,撐著雨傘跟在后面,然后上了馬車。
這副裝扮是老張的要求,為的是避免官宦子弟的身份泄露,引來麻煩。按照老侯爺交代的來說,不用與他告別,一路低調(diào)不攀談,才是認真逃命的不二法門。
想做到這一點并不容易,老張尚能嚴格遵守緘默原則,丁二春和魏小乞卻免不了少年好奇的心性,喜歡東張西望外面的新鮮事物,兩人和自家少爺一樣,打記事起就沒離開過淮水城,現(xiàn)在豁然出門,頓時對欣賞路上的民俗風情飽含了大大的興趣。
不穿家丁制式衣服,一襲男裝加身的魏小乞與平時并無任何區(qū)別。
雖然已經(jīng)十五歲,放在京都是可以婚配了,但她卻用不著刻意裹胸。
抵得上五人份的飯食像是被她給白吃了一樣,填進無底的肚子,卻在身上見不到半點突出效果。
前天夜里徐幸特意與她商量了一番,臨行前定好了規(guī)矩,這才讓她跟隨,一同前往半湯寺。
馬是由老張驅(qū)趕的,三個少年坐在車里頭。
起先丁二春還惴惴不安,府里頭家丁之中資格最老的張管事給他駕車,著實讓他受寵若驚,連連搖頭推辭,后來被徐幸一腳踹進車內(nèi)待坐半路,便閉緊嘴巴,不再吱聲了。
老張的車技很差,駕得卻極快,顛簸得三人東倒西歪,只顧著穩(wěn)住身子,都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交流解悶。
沿西門出,四人沒走大路,順著小徑繞道行了五六里,入眼便見一座巍峨石橋橫跨淮水兩岸,正是七亭橋。
亳郡就在南懷郡北邊,他們需要渡過淮河方能走上正道坦途,然后一路直通渦陽城。
馬車上坐了這么長時間,徐幸的屁股實在疼得厲害,掀開車簾拍了拍老張的肩膀,說道:“乏了,去橋上的亭子歇會兒?!?p> 老張點頭答應(yīng)了聲,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笑了笑,抬手揮動皮鞭“啪”得一聲抽在了棗紅馬的屁股上,馬兒臀肉一顫,打了聲響鼻,撒腿就朝橋上沖去。
奔至橋中央,老張一把拉住韁繩,紅馬嘶聲長鳴,立時剎住,還好石板橋平坦,不怎么顛人,徐幸又提了個小心,否則非得栽下馬車不可。
“你會不會開車?!”
馬車穩(wěn)住后,徐幸搭著丁二春的手,從里面跳了出去,憋了一程的火氣實在忍不住了,一邊輕柔后腰一邊向老張發(fā)泄。
望著少爺幽怨的神情,許多年沒有給人駕過車的老張搖了搖頭,笑而不語,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坐過馬車了。
橋邊流水,霧氣彌漫。
這里可是吟詩作對的絕妙地方,徐幸如今算是顛沛流離,有家歸不得,正好應(yīng)了景,符合抒情言志詩中的詩人意境,不由地張嘴想要嚎上兩句,抒發(fā)一下胸中的郁悶情緒。
丁二春撐開傘,徐幸邁著悠然的步子,一步一步,沒有朝亭子走去,而是朝橋檐邊靠近。
他時而低頭思索,時而環(huán)顧四周。
橋墩阻礙了水流量,橋洞又窄,這一段的淮水顯得湍急洶涌,奔騰如龍。
水浪拍擊在岸邊的礁石上,激起層層浪花,漸發(fā)疊疊泡沫,一個接一個地破碎幻滅,只在須臾之間。
魏小乞站在他的身后,手上搭了一件從車底箱內(nèi)取出的狐裘披肩,毛色順滑,一看就是楚地高山茂林中天養(yǎng)出來的上等貨色,價值不菲。
老爺子穿著低調(diào)的囑咐聲縈繞耳畔,徐幸伸手摸了一把柔軟的披肩,細膩的觸感與溫熱的暖意讓他的手一陣哆嗦。
可惜身處風雨飄搖之中,只能搖頭連折三嘆——命苦、命苦真命苦。
魏小乞一手撐傘,一手抖動狐裘,震去披肩上長久未穿而產(chǎn)生的塵土氣息,就要給公子搭上。
徐幸卻側(cè)身一避,朝著她擺了擺手,“低調(diào)……低調(diào)……”
聲音在“嘩嘩”的風雨聲中被吹散得四零八落,含糊不清,就連老張走到他跟前,都尚未察覺。
“外頭濕氣太重,還是先進亭子里避避吧?!崩蠌埨κ鹌け蓿瑢ρ澭鼛чg一塞,向著三人喊著。
隔著重重雨幕,他的眼神時不時地瞄向?qū)Π稑蝾^。
山中濃稠的霧氣緩緩沉至江面,遮住了眾人的視線,目力所及之處不到二丈,入眼盡是一片蒼白,模糊不清。
橋頭對岸似乎藏著東西。
徐幸察覺到了氣氛的詭異,但沒有感應(yīng)到任何武者真氣的波動,只有凌亂沙啞的風雨聲,一遍一遍地拍擊腳下的石橋。
若不是長年累月勤練暗器,聽聲辨位,耳力超群,他也無法聽到雨聲中夾雜的一絲清鳴之音。
想到了某種可能,他的臉色變得有些微微發(fā)白。
片刻后,持續(xù)壓抑的恐懼在胃里翻涌,幾乎要從喉嚨嘔出。
他悶哼一聲,雙手修長的手指如同老裂的脆竹般綻開,一股強烈的劍意瞬間從橋?qū)Π吨睕_碾壓過來,侵入他的體內(nèi)。
棗紅馬仰頭一聲哀鳴,拼命擺動脖子,就要脫韁而逃。
下一刻,徐幸極為狼狽的后退,胸口處的灰衣布滿了裂紋,如同被貓抓了一樣。
他十指滲透出血絲,每一根上都有數(shù)道或深或淺的傷口,鮮紅的血水一滴一滴落在石橋上面,由小變大,就像冬日里盛開的紅梅,隨后又被大雨沖刷殆盡。
魏小乞與丁二春的哭喊在耳邊回蕩。
整座石橋仿佛凝縮成為一道筆直的線條,地面石板上積留的雨水開始劇烈顫抖,然后向兩邊分開,拉伸出一條數(shù)十米之長的細小雨線,從徐幸的腳下浮現(xiàn),一直延伸到了橋?qū)Π丁?p> 肅殺的劍意在雨線那頭不斷升騰,一點一點敲打在徐幸的心臟上,他的手指已經(jīng)無法動彈,然而對面似乎還在醞釀下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