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緩步走出營帳，隔著拒馬，遠遠地就看到了被黑鐵軍士兵們嚴(yán)陣以待的魔族使者。
他看起來與人類不無二致，只見其披著黑色的大氅，始終半弓著身子，赤色的瞳子閃爍，干枯的臉上掛著淡淡笑意。若非是那深邃的赤色眼瞳，很容易讓人覺得這是一個普通的人類老頭。
南橫也率先走了出來，以其魁梧的身軀擋在眾人面前。沐雪非跟在他的身后，微微低頭，以盡量不起眼的方式留意眼前的魔族使者。
百寶則干脆把自己躲在人群里面。
魔族使者躬身抱拳，對著眾人行了一個人類的禮節(jié)，“狡勾寂從遙遠的魔域北都出來，走過熾熱的地火，穿過酷寒的冰川，奉奇主的命令，前來拜會人間的大將軍！”
“你叫狡勾寂？奇主又是誰？”南橫也冷冷地說，握緊大鉞的右手青筋凸起，直覺告訴他眼前這個魔族人十分危險。
魔族人對著他又是一個抱拳，微微一笑，“奇主乃魔域部落‘奇’的主人?！?p> 南橫也的目光一下子沉了下來。部落奇是魔域內(nèi)最大的分支，最初關(guān)于魔王帝惡重生的傳聞就是由他們公布出去的。
不過即使到現(xiàn)在，那位傳聞中的暴戾君主也沒有真正現(xiàn)過身，仿佛不過捕風(fēng)捉影。
四個月后，神族派來使者抵達放天城，肯定了帝惡已經(jīng)重生的事實，自此神人聯(lián)軍才開始集結(jié)。
以黑鐵軍目前得到的情報看，魔域內(nèi)平靜得詭異，仿佛帝惡重生傳聞引起的躁動已經(jīng)逐漸平息。除了部落奇，其他部落仍舊沒有鮮明的表態(tài)，這一罕見的舉動很讓人疑慮。
至少到目前為止，他們的真正對手只有魔族部落——奇。
現(xiàn)在奇的使者就在眼前，這個意識中野蠻的魔族部落以人類的禮節(jié)派出了使者。
“那么，你要談些什么？”南橫也瞇了瞇眼。
狡勾寂忽地踏前了一步。這個舉動讓南橫也身邊的士兵也條件反射地往前一步，手中的長矛幾乎觸及狡勾寂的身體。
南橫也皺下眉頭，與這個魔族人越靠近，就越讓人不安。
“大將軍相信我么？”狡勾寂忽地說，嘴里含笑。
“我不相信你，但對你要說的話，我可以聽聽?！蹦蠙M也沉著氣說。他的聲音渾厚，帶著不可言說的威嚴(yán)。
狡勾寂似乎有點失望，他嘆了口氣，轉(zhuǎn)過身去，將后背暴露在一眾長矛面前。此時在他身前，只有一望無際的天地，一輪暗紅色的圓月掛在天際。
“我知道諸位此行的目的，但很可惜，你們被騙了?！?p> 聽聞此話，南橫也嗤鼻一笑，笑道：“閣下不覺得這種程度的挑撥太低級了么？”
“是么？”狡勾寂這時側(cè)過臉，赤色的瞳子完全亮了起來，像是在里面放進了滾燙的巖漿。
南橫也一下子緊張起來。
“神族讓你們?nèi)〉臇|西，是九蛟銅柱的停龍玉。神族一定會告訴你們，停龍玉是昔日鎮(zhèn)守九蛟銅柱的神將離珠所有，用于控制九蛟銅柱下的封印。九蛟銅柱封印的是所在古戰(zhàn)場的魔族怨念，神族擔(dān)心其邪念污染外界，故而設(shè)下封印。但后來離珠遭到污染叛變，利用停龍玉放出了九蛟銅柱的九條蛟龍，從而將封印破除。神族雖誅殺了離珠，但卻找不到停龍玉，九蛟銅柱的封印無法恢復(fù)，神族不得不徹底離開白骨森林。”狡勾寂侃侃而談。
南橫也則額頭逐漸滲出冷汗。
狡勾寂的這套話語并不陌生，正是當(dāng)天神族到來人間帝都對皇帝說過的話。難以想象這個魔族人會知道彼時的對話信息。
而對于一些并不知道黑鐵軍此行真正目的的將士而言，則是有些發(fā)蒙。大家都知道此行要去討伐魔族，卻沒想到自己背地里還要幫神族找什么停龍玉。
狡勾寂進一步說：“作為遠古陣法，九蛟銅柱不僅可以作為封印，還可用作法界。所謂法界，是謂規(guī)則下的天地。數(shù)月前，神族感知到白骨森林內(nèi)有魔王的存在痕跡，緊接著九蛟神柱突然重啟，形成一個覆蓋住整個大幽山山脈的法界，卻將神族拒絕在外。遠古陣法的威力讓神族也無可奈何，于是他們想到了人類。因為人類與停龍玉有些淵源，彼此之間擁有感應(yīng)。如今魔王正在沉睡，只要人類找到停龍玉解除法界，那么神族便可直面魔王。”
果不其然。從上一段話開始，南橫也就感覺到這個魔族使者是知曉了這一切才過來的。而南橫也原本打算是到大幽山才向所有人公開的，沒想到眼下是被一個魔族人徹底公布。
“可惜啊……”狡勾寂忽然感嘆，“你們?nèi)祟惞忸欀褡褰灰椎亩骰荩瑓s全然忘記了此行的風(fēng)險……與陷阱。”
“陷阱？”沐雪非不經(jīng)意地發(fā)出聲音。
狡勾寂此時張開雙臂，“我能來到這里，自然也能出現(xiàn)在大幽山。大幽山的法界之內(nèi)，你們只能孤身作戰(zhàn)，而我們魔族早已枕戈達旦。神族號稱在前線阻擋了魔族進入大幽山，但對于真正的魔族強者，他們又能擋得了多少？”
南橫也握緊了拳頭。他不是沒想到大幽山之內(nèi)有可能會出現(xiàn)強大的魔族，畢竟大幽山的法界只限制了神族，可沒有限制魔族。一旦神族的封鎖不奏效或者有漏洞，對他們來說都是噩耗。
“不用你提醒我，我早就料到你們會出現(xiàn)在大幽山。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阻止魔君復(fù)活是天地間的大事。吾雖人類，亦責(zé)無旁貸。倒是如今你出現(xiàn)在這里，言語之中頗為威脅，卻讓我安定許多。想必你們的力量并非傳聞中的不可戰(zhàn)勝，才需要到此嚇阻我們?！蹦蠙M也的心鎮(zhèn)定了一點。
“大將軍誤會了。”狡勾寂竟是一副無奈表情?！拔掖朔^來，只是想告知諸位。神族讓你們深陷險境，是有意為之，這就是他們的陷阱。”
“不，這是我們自己選擇的道路。”南橫也拒絕以對方的思路出發(fā)，而是把魔族使者的話當(dāng)作了挑撥離間的又一例證。
“陷阱的關(guān)鍵就在于停龍玉與你們?nèi)祟愔g的淵源?！苯乒醇挪皇苡绊?，繼續(xù)自說自話。
南橫也這下倒是沉默了。因為對方的話準(zhǔn)確無誤地觸及了他的認(rèn)知盲區(qū)。其實當(dāng)日面對神族時，他也問過這個淵源是什么，但后者并沒有回答。
見南橫也陷入沉默，狡勾寂像是受到極大鼓舞，露出了笑容?！按髮④娐犝f過所謂天道共鳴么？”
“你指的是天道祝福？”
“正是。昔日神族放手人間，人間的創(chuàng)世神曾賜予人類天道祝福，用以保護人類不會遭遇滅頂之災(zāi)。一旦人類集體遭遇異族屠戮時，靈魂便會觸發(fā)天道共鳴，幫助他們逃離險境。而那位人間創(chuàng)世神，也正是創(chuàng)造停龍玉的天神。”狡勾寂緩緩道來。
天道共鳴？原來我們靈魂里還隱藏著這種力量……
黑鐵軍中議論紛紛。
“大將軍想必已經(jīng)想明白陷阱是什么了?！苯乒醇盼⑿Φ乜聪蚰蠙M也。
南橫也閉了下眼，重新睜開，眼神也重新堅定?！霸瓉砦覀兣c停龍玉之間的聯(lián)系靠的是天道祝福的力量，不過這樣倒也沒什么可怕的了。如果天道共鳴能幫助我們破除法界，那就再好不過了?！?p> “天道共鳴可以幫助你們免去滅頂之災(zāi)，可沒代表會保住你們每一條性命?！苯乒醇判θ葜饾u消失，“你們會死去很多人。”
“原來你是抱著這個目的?？上覀兒阼F軍并不恐懼犧牲。為正義犧牲，是我們的夙愿。”南橫也瞪著眼睛，眼神無比地堅定，內(nèi)心也無比地鎮(zhèn)定，再無一開始面對魔族使者的忐忑。
這下輪到狡勾寂沉默了。
他朝南橫也身后的一眾黑鐵軍士兵掃過一眼，那些能被他看見的，站在前面的軍士均是一臉堅定，并無半點退縮。
即便是才剛剛知道真相的士兵，此刻也沒有流露怯意。從他們決定踏入白骨森林開始，就沒想著活著回去，現(xiàn)在又如何會恐懼呢？
不光是狡勾寂，就連躲在人群里的百寶也有點被這種堅定不移的氣勢觸動了。他左右看看，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同樣的表情，就連站在前面的白晨也一樣……
真的不怕死么……
“真的不怕死么？”狡勾寂也這樣問，但更像是自言自語。
“魔族人，既然你已來到這里，不妨解答我一個問題?！蹦蠙M也忽然問道。
狡勾寂沒有多大反應(yīng)，只是點了下頭，道：“大將軍問吧，人類的勇氣我算是領(lǐng)教了。這個問題我會如實回答?！?p> “魔王為何要選擇在大幽山沉睡？僅僅只是因為九蛟神柱？”南橫也直接問道。
這是另一個困擾南橫也許久的問題。神族告知他們，目前所謂復(fù)活的魔王只是一個魔魂，所以魔王正在以沉睡的方式重新喚醒魔心。魔心才是魔族的生命之源，只要魔心重新喚醒，便會重新凝聚魔魂，完成真正的復(fù)活。
但南橫也沒搞懂魔王為何不直接選擇在魔域之內(nèi)一眾子孫的庇護下沉睡，這樣不會更加安全么？
“這就要從九蛟神柱本身說起了?！苯乒醇殴粵]有拒絕回答，“九蛟神柱澆筑于第二次神魔大戰(zhàn)期間，原本是用于封印大魔獸巨孟。八千年前，九蛟神柱上的九蛟突然出走，導(dǎo)致封印破裂。巨孟的邪念因此發(fā)散，引來魔域各部強者聚集大幽山。神族很快到來，并展開大戰(zhàn)。但沒想到的是，那出走的九蛟突然回到神柱發(fā)動法界，使得神魔兩族皆落入無法離開的陷阱。那一天，魔域稱之為暗墮日，神族稱之為風(fēng)悼事件。”
狡勾寂嘆了口氣，接著說：“總之，神族最終是靠著停龍玉才收拾了局面。但當(dāng)時死去的魔與神太多，怨念深重。于是神族重啟封印，并讓天神離珠駐守。后來雖然離珠已隕，封印也早在數(shù)千年前破除，但大幽山內(nèi)的怨念仍然極為濃郁，對魔王來說是最好的食物。魔魂在世間多有不便，魔王想要更快地完成復(fù)活，定然要鋌而走險。當(dāng)然，不排除的情況是……他亦不相信我們?！?p> “不相信你們？”
“是啊……”狡勾寂轉(zhuǎn)過身，向前走了兩步?！氨╈寰魇菤绲木?，我們只是他的仆人。”
這時，他抬頭仰望黑色的天空，身上的黑色大氅順著張開的雙臂打開，讓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祈禱的祭司。
“他來了?！?p> 他？
順著狡勾寂的聲音落地，天際暗紅色的圓月居然開始向他們移動過來。
圓月移動的速度很快，不多會兒就在眾人眼里變成了一個逐漸迫近的巨大火球。
火球越來越大，也越來越靠近地面，它身上散發(fā)出的光將遠處的林木都燃燒起來，緊接著將蘭蝕關(guān)盡數(shù)照亮，又在頃刻間化為灰燼。
這一刻，遠處的大地都開始劇烈地燃燒，如同坊間怪異故事里的煉獄。
“戒備！”南橫也不知道眼前突然的變故是怎么回事，也許是狡勾寂勸降不成要動怒了，也許是有什么大魔頭正在朝他們迫近。但眼下危險襲來，他不由得緊張起來，下意識地將手中的大鉞橫在身前，嚴(yán)陣以待。
“我們會死的吧……”身旁的士兵不自覺地發(fā)抖，那輪圓月連巨大的蘭蝕關(guān)都能頃刻化為灰燼，他們又怎么擋得住呢？
“這股力量到底是……”南橫也的額上早已布滿汗珠，這股恐怖的力量絕非他所能抵擋。
人群里的百寶抬起頭，目光緊緊地眺望著天際的一片紅色，燃燒起來的云層正在靠近，已經(jīng)越來越能感受到那股熾熱的溫度。
此時有人拽住了他的手臂，他扭過頭，發(fā)現(xiàn)居然是不知什么時候來到這里的江白。
江白的表情緊張，注意力也全在遠處的火球身上，用手抓住百寶的手臂不過是一個下意識的舉動。
“好古怪，讓人想到了妖窟的時候?！苯讌葏鹊卣f，像是在自言自語。
百寶愣了一下，再看向遠處的火球若有所思。
火球最終沒有降臨在他們頭上。
它在靠近營地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突然墜地，將整片大地一下子砸出一道巨大的裂縫。裂縫越擴越大，快速地向兩邊蔓延，直直地向著營地而來。
眾人嚴(yán)陣以待，看來大地被一分為二已是事實，只是不知道這道裂縫會擴張多大。
不過出乎意料的是，就在這道裂縫蔓延至狡勾寂身前時就忽地停住了，沒有再繼續(xù)前進。
而在狡勾寂面前，遠處的裂縫卻越來越遠，最后迅速張開，就像是一面折扇在緩緩地在他們眼前打開，露出里面翻滾的巖漿。
巖漿里的那顆大火球突然裂出數(shù)道裂縫，很快炸裂開去，巨大的沖擊波帶著數(shù)不清的火與冒著火的碎石拋開，灑向天空、又從天空散下，下起了火雨。
但這股沖擊波沒有到達黑鐵軍的營地，在它快速襲進到狡勾寂身前時即消失不見。就是那漫天的火雨飄落著將營地外的一切都熊熊燃燒，卻不曾有一點火星降落在他們身邊。
眾人面面相覷，都對目前的境況有些不明所以。
火球炸裂后，在原地里升騰起一股巨浪般的巖漿。巖漿越升越高，逐漸擴張，不斷有熔巖流下，慢慢勾勒出身體特征，直到頭顱上一雙熔巖尖角凸起，金色的火目一睜，巨大的巖漿人呈現(xiàn)在他們眼前。
巖漿人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了他們，立馬移動腳步向他們靠近。他走的每一步都擊起一陣沖擊波，平平地掃向四周。雖然最后都被最前面的狡勾寂盡數(shù)擋下，但那壓在眾人心里的壓迫感卻越來越深，就要喘不過氣來。
就在這時，數(shù)道鐵鏈分別從巖漿人四周的巖漿里升起，將他的四肢、頭顱分別纏住。被燒得通紅的鐵鏈越收越緊，不僅阻止了他的繼續(xù)往前，更是將其壓得一下子彎下了膝蓋。
巖漿人憤怒地嘶吼著，嘴里是眾人聽不懂的語言，只是覺得這聲音帶著一股古玄的味道，讓人聽著害怕。
他在奮力掙扎，但身上的鐵鏈卻越來越緊，將他的身體壓得慢慢沉入地下的巖漿里。這一幕就像是把一頭蒼天巨獸用鐵鏈纏著，強迫它沉沒在巖漿里，異常震撼。
巖漿人掙扎著、嘶吼著，無數(shù)次從地上站起，又無數(shù)次被鐵鏈壓彎，最后它還是敵不過這些鐵鏈，沉沒在一片巖漿里。這時壓迫在眾人身上的巨大壓力終于減輕不少。
狡勾寂收回張開的雙手，重新轉(zhuǎn)身面對著南橫也，臉上還是淡淡的笑意，卻讓人感到不寒而栗。
“他是誰？”南橫也壓下內(nèi)心的震撼。
“他既像活著，又像死去，而我預(yù)知了他的消逝。就像這漫天的火雨一般，把一切燒毀，也終將化為塵土?！苯乒醇叛鎏煲鞒?，聲音帶著僵槁的衰落與野鬼的哀鳴，這是生命敗亡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