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年前。
隆冬時節(jié)。
一座小城蜷縮在群山萬壑之間。是日，天空突然黑云密布，山間鼓起冷風(fēng)，來往的商旅與行人紛紛躲入城中屋舍，躲避這將要來臨的暴雪。
而此時在通往小城的山間道路上，一輛馬車正在疾走，在它周圍則是數(shù)十個騎馬的黑甲戰(zhàn)士。這幾日總是大約在相同的時間下雪，不過前幾日的雪下得不多，天也未曾像今天這般陰暗，令人感覺在醞釀著一場可怕的暴雪。
道路上那些穿著單薄的行人也大都在快步往城里跑，僅有部分披著蓑衣的行人走得不緊不慢。
突然，馬車急急剎停，周圍的甲士也紛紛拉住馬匹。
原來是馬車前面的路上倒了一個傷了腿的老人。老人捂著傷腿，滿臉愁容。
甲士們急著想把老人架開，卻被馬車里的聲音阻止：“休得無禮?！?p> 是一個中年人的聲音。
甲士們只好放棄動手，轉(zhuǎn)而勸告老人挪到一邊，不要耽誤了“馬車上的大人物”趕路。
但老人依舊無動于衷，只是自怨自艾地唉聲嘆氣。
“老人家已是頤養(yǎng)天年的年紀，為何不見家中后輩，卻獨留你抱傷阻路呢？若有冤屈或是不滿之處，只管說出來便是?！瘪R車里再次傳出聲音，這次是一個有些富態(tài)的女聲。
女聲的聲音客氣，但細聽時還是有些警惕的意味。
“后輩？”老人忽然冷笑，“我的后輩不都死在你的手上了嗎？”
馬車兩側(cè)的甲士臉色一變，紛紛抽出兵器。
而與此同時，道路上的那些披著蓑衣從容不迫的行人們也在這一刻行到他們周圍。
不會這么倒霉吧？
百寶現(xiàn)在就在那些披著蓑衣的行人之間，他原本也是要進城去，但看到路上有不少披著蓑衣的行人，于是也變出了這一身行當，沒想到卻在此時感覺到自己誤入了什么特別的戲份。
果然，周圍的行人紛紛撕開身上的蓑衣，抽出藏在蓑衣下的兵器，圍著馬車和身邊的甲士沖了過去……
一場突然的刺殺行動在百寶眼前上演。
作為一名局外人，百寶當然不想扯入這場奇怪的刺殺行動，然而自己的這身蓑衣卻在這時害慘了他。
不過，那些刺殺團伙雖然看起來準備充分，甚至包括地上那個傷了腿的老人也從身后抽出武器參與行動，但他們的實力和馬車身邊的那些甲士實在差距太大，戰(zhàn)斗只持續(xù)很短的時間就差不多結(jié)束了。
也就是在這時，其中一名甲士盯上了百寶，直接就沖他殺了過來。
百寶趕緊施展步法躲避，一邊躲一邊大喊：“我是路人！打錯了！”
他深知自己一旦出手，怕不是真的由行人變成參與者了。但那些甲士哪里聽得他的“狡辯”，不管真的假的，總之先鏟除威脅再說。
百寶百口莫辯，危急關(guān)頭口中念出一段咒語，即在圍過來的甲士腳邊紛紛長出數(shù)根藤蔓，先是纏住了他們的腿，順勢把他們絆倒，接著迅速纏上他們?nèi)?，將他們禁錮起來。
“是法術(shù)，你是修士？！”一名看起來層級稍高的甲士目光一凜，從馬上抽出彎刀跳了下來。其他的甲士也在瞬間紛紛警惕起來，緩緩地向百寶靠近。
百寶感覺情況變得更加復(fù)雜了?？磥碚f是說不通了，只能直接想辦法遁走。
正當他準備要逃時，馬車上突然有人拉開窗后簾布，露出一張面容姣好的臉。
“住手。”
女人的聲音不大，看得出來是在刻意壓抑自己的聲音，不至于太過動氣。但在她話音剛落，原本圍住百寶的那些甲士紛紛朝她行禮道：“是，王妃?！?p> 王妃？百寶愣了一下，沒想到居然瞎貓碰上死耗子隨隨便便就撞上了人類的一名王妃，等等，莫非這馬車里面的是……
“這是九道天官門的草木妙法吧，先生是天官門人？”王妃接著說。
草木妙法是個什么東西……百寶一團漿糊。不過這種時候可不能跟人類的高層直接沖突，萬一鬧大了就麻煩了。
“是，沒錯。”他順勢說道，說完便憨憨地笑了。
“原來是天官之士……一名天官之士怎么可能與刁民為伍呢？是我等得罪先生了?！毕惹澳敲麑蛹壿^高的甲士直接態(tài)度反轉(zhuǎn)，開始向百寶恭維起來。
這讓百寶更加迷惑了。他知道九道宗當中的天官門一道被稱為上三門之一，更有顯學(xué)的威名，能成功拜入門下的寥寥無幾，卻也沒想到名聲有這么大，大到可以扭轉(zhuǎn)常識。
“先生，大雪將至，如不嫌棄的話，請到馬車上來，一同入城如何？”王妃接著說。王妃露著微笑，眼睛半瞇著，看起來像是隨和的樣子。她不是那種讓人一眼看著驚艷的長相，但那份隨和平靜的氣質(zhì)卻像是天生的，讓人不由得信服她的真心。
盡管百寶覺得她此時的邀請有些古怪，但又不好直接拒絕，免得后者更加生疑。
他還是上了馬車。
除他之外，馬車里面還坐著兩個人，一個是邀請他的王妃，另一個則是一開始聽到聲音的那位中年人。
百寶在進來前已大概猜出他的身份，在進來后更加印證了想法。
那名中年人叫沐子敬，是當今沐王府的王爺。所謂沐王府的由來，百寶也有所耳聞。五百年前，敖家先祖與其叔父沐氏共同舉兵討伐當時的人間王朝統(tǒng)治者，建立行楚帝國。敖家當了人君，便讓沐家當了異姓王，還許他們掌管帝國精銳黑鐵軍，互為利益交換，一直延續(xù)至今。
至于那位王妃，顯然就是他的妻子了。王妃此時懷有身孕，從她挺著的大肚子就能看出來，估摸著應(yīng)該不久就要生產(chǎn)了。
沐子敬首先上下打量了一下百寶，此時的百寶為了特意和方才的那些蓑衣人差不多，連樣子也化作了普通老農(nóng)的樣子，看起來年紀比這位王爺還大，但肯定是看不出什么氣質(zhì)來。沐子敬大概深有同感，他輕輕地搖了搖頭，遂問道：“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百寶回過神來，脆聲道：“路路通?！?p> 沐王爺夫婦二人同時愣了一下。所謂“路路通”更廣泛來說是一種隨處可見的雜草的名字，自然會覺得有人拿這個當名字有些奇怪。一般來說，平民百姓的名字類似這種的不算罕見，但既然眼前這位先生已經(jīng)入了道宗，按理說會給自己重新取上更加文雅的名字。
不過這也說不準，畢竟每個人的想法都是不同的。
名字確是百寶隨便取的，但不是臨時取的。他早在出門前，就按照路邊雜草給自己取了這個名字。
“先生不像是當?shù)厝?，不知是要去往何處？”王妃和聲說。
“我……”百寶想了想，“我是從夏陽郡來的，想要去找一個故人，只是恰巧途徑這里。”
“原來如此，那我們也算是有些緣分了?！蓖蹂⑿χf，“我此番回來，也是來找人的。不過我要找的人，他不肯見我。我聽聞天官道學(xué)有參悟天機，預(yù)知未來的能力，不知先生可否為我指點一二？”
指點？百寶這下知道王妃把他請上馬車的原因了，可他哪里來的天官道學(xué)給人看命？
眼看要露餡，百寶忽然急中生智，想起以前在青州城遇到的一位瞎子算命郎中說過的話。他咳了咳，裝模作樣地說：“所謂天機不可泄露，而凡事皆有因果，人吶，也不可太貪心。就像夏雨東一陣西一陣，總不能讓人為了躲雨，東躲一陣西躲一陣，不然就太荒唐了，不是么？”
“夏雨？”
“呃……我是說這綿綿大雪，怕是得下個不?！卑賹殗L試換個說法，但很快剎住收口，表情有些尷尬。他本以為對方是打算質(zhì)疑季節(jié)，于是下意識地找補一下，卻忽然想起自己說的只是一個比喻，對方大概率也只是感慨一下，搞得一不小心就嘴瓢了。
王妃“噗嗤”地笑了。隨后，她重新掀起馬車窗邊的簾布，外面已經(jīng)下起了雪，綿綿的像是棉絮。
“是啊，什么都想要，就太荒唐了。”她輕聲說，表情不再是之前的輕松，反而顯得格外疲憊，好似之前的輕松亦不過是假裝出來的。
沐子敬眼角一顫，也咳了咳，低聲對王妃道：“你的身體不好，就不要說那么多話了，先好好休息吧?！?p> 瞎子也能看出來這兩人心事重重，不過百寶對此不關(guān)心，他現(xiàn)在唯一想的就是趕緊離開這里。
可惜事與愿違，這場雪真像他說的那樣下個不停了。到了城中驛站，沐子敬夫婦說什么也不讓百寶冒著風(fēng)雪離開，硬是要等到雪停才能讓他走。
百寶沒轍，只能順他們的意思留下。當然他要是不管這些繁文縟節(jié)，鐵了心要走，估計沐子敬他們不會硬著阻攔，只是他在城中也確有事要做，不好引起太多警覺。
希望這場雪早點停吧。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驛站周圍掛起了燈籠。
百寶把火盆移到了側(cè)院亭中，坐在亭內(nèi)看雪。他倒是不冷，擺火盆是做樣子給別人看。他的目的一是看雪什么時候停，二就是避開沐氏夫婦。他現(xiàn)在頂著一個假身份，說得越多，破綻就越多。
這時，他的眼角余光看到從驛站前門有一個仆人急急忙忙地跑過院子，往屋內(nèi)進去。緊接著便聽得屋內(nèi)出現(xiàn)了不少嘈雜的聲音。
“不好了，劉公突然病情加重，去世了……”
“什么？”
“早些時候，劉公說什么都不肯見王妃，連郭縣令都去勸了，卻沒想到會這么突然……”
“我不是說過這是我們父女之間的事嗎?。俊笔请y以抑制動怒的女聲。
“我只是讓你父親故交郭林前去搭幾句話……你不要動氣，小心胎兒，我這就去了解情況。”是沐子敬的聲音。
緊接著，就是一陣腳步聲，然后百寶看到沐子敬帶著幾名甲士急沖沖地出門……
百寶低頭想起此前王妃曾提到她“回來找人”，既然是回來，應(yīng)該是為了找家人，而從方才聽到的意思不難猜出：王妃是回來找自己的父親，也許是為了見病重的父親最后一面，但卻被自己的父親拒絕了，并且現(xiàn)在可能連這最后一面都見不著了。
家人……百寶抬頭看向亭外的雪。說起來，他也算是在找自己的家人吧。
“夫人，您不能過去！”幾名侍女苦苦哀求。
突然傳來幾聲東西打砸的聲音，隨后侍女們尖叫起來：“夫人，您怎么了？快來人！快來人啊！”
更多的人沖進屋內(nèi)，屋內(nèi)的嘈雜聲更加雜亂了。
侍女們手捧著熱水在屋門進進出出，屋內(nèi)傳來女主人撕心裂肺的痛苦呼喊，有甲士飛奔出驛站外……
百寶明顯感覺到雪下得更大了，狂風(fēng)夾帶著雪花在空氣中紊亂，在燈籠的光芒下扭曲成碎片般的圖畫，仿佛整片天地都在此刻破碎了一樣。大雪借著狂風(fēng)熄滅了亭子里的火盆，此刻的紛紛大雪仿佛是擁有生命力一般在肆意施展自己的力量，帶給百寶一種既奇特又熟悉的感覺。
過了半個時辰。
屋內(nèi)女主人的痛苦聲音逐漸變?nèi)趿耍車目蘼曋饾u多了起來。
百寶能感覺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發(fā)生，很快身邊就傳來一陣腳步聲。
那名和百寶有過沖突的甲士突然跪倒在百寶面前，一臉緊張地抱拳道：“天官先生，請您出手幫忙救救王妃！”
“大夫不是已經(jīng)在里面了嗎？”
“大夫已經(jīng)束手無策……王妃難產(chǎn)，孩子已經(jīng)夭折了，現(xiàn)在連王妃也快……請先生救救我們！”甲士用力地磕了下頭。
看得出來，這個人請他救王妃本質(zhì)上也是救他自己。王妃要是真出了什么差池，這些護著她的人怕是都要人頭落地。不過百寶不理解的是，按理說沐王府這么大，為什么這個人會偏偏找上他呢？
“如果是要靠法術(shù)救人的話……你們這些人當中難道就沒人會法術(shù)？”百寶直接問道，“而且，你們?yōu)槭裁从X得我能做到？”
“實不相瞞，我們修習(xí)的都是斬妖除魔的技巧，救死扶傷的法術(shù)從不相關(guān)?！蹦敲资渴诌z憾地搖頭，“至于為什么覺得先生能做到……這難道不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氖聠?？在一年前九道宗主鬼從前輩曾到過王府，說王府未來得益于一位天官人士的協(xié)助，望我們屆時好生配合。這說的難道不是先生嗎？”
我就說為什么這些家伙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得這么快……百寶恍然大悟。雖然看起來自己不像是被那位鬼從前輩話里的天官人士，但現(xiàn)在卻莫名其妙地頂了這個身份，算是徹頭徹尾的意外了。
不過雖然他不喜歡這個身份，但不妨礙他確實想幫幫那位王妃。畢竟她是為了找家人而來，和自己也算是同病相憐了。
百寶從地上起身，說：“帶我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