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花奴,是個陰差陽錯進入這里的奴才。跟她們在一起,會辱沒了她們的身份……如果你愿意收留我,我也可以是你的奴才?!鼻迥棵ふf著便跪了下來。
換做白晨之類的人,可能第一時間就會把清目盲扶了起來,或者索性根本不給她跪下的機會。但百寶只是愣在原地,過了好久。
終于,他好像在復(fù)雜的思想掙扎中蘇醒,俯視著說:“做我的奴才,要很有本事才行,你還不夠。算了,起來吧,今天你就暫時住在這里?!?p> 得到答復(fù)的清目盲從地上爬起,再度鞠躬表示感謝,道:“我不知道主人的奴才需要怎樣的條件,但我會努力的。”
“你不用喊我主人,我不是你的主人,你也不是我的奴才。喊我百寶就好了?!卑賹殦犷~。
“嗯?!鼻迥棵c了點頭。
她轉(zhuǎn)過身,先是把行囊放下床上,然后摘下黑紗眼罩。這時百寶才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像是浮著一層水沫,水蒙蒙的,里面瞳孔的輪廓只能看個大概,看起來便不是能看見東西的樣子??伤囊慌e一動,卻給人感覺她是能清楚地看清周圍的一切的。
忽然,她努了努鼻子,眉頭跟著皺了下,臉色稍微有點不是很好看。
百寶不好說自己察言觀色的功夫,但到底見的人多了,也能分辨出這個表情帶有一種嫌棄的情緒。
百寶有點意外她會出現(xiàn)這個表情,雖然只是極為輕微的表情,但多少和她從進門開始表現(xiàn)出來的形象有點偏差。
直到女孩動起來后,百寶才知道她感到嫌棄的是房間的雜亂,因為他剛剛還沒完全收拾好。
“我來收拾吧?!彼D(zhuǎn)過去微笑著對百寶說,那個細微的嫌棄表情一掃而空。
百寶有些猶豫,“你的眼睛,不太方便吧?”
“我天生具有很強的對外界感知的精神力,能讓我感知周圍,所以,不要輕易小看我哦。”她笑著回答,笑起來的時候臉頰兩邊多出兩個微小的酒窩。
清目盲有著一頭黑直的長發(fā),說話時正把它往后扎起來變成馬尾,在扎的過程中她脫掉了一直披在身上的白長袍,扎頭發(fā)的雙手往后舉著,身體則盡量往前挺,將一副好身材完美無瑕地暴露。
這一幕連百寶也不禁有些驚到了,趕忙把視線離開,跑到一邊去幫忙收拾屋子。
清目盲倒是不理會他,扎好頭發(fā),接著便也開始收拾起來。
出乎意料的是,身為盲女的她,很快就把屋內(nèi)收拾得井井有條。她非常熟練,正如她所說,雙眼看不見并沒有給她造成任何影響。
百寶聽說過某些長年住在地下的部族,他們目不能視,但卻擁有強大的感知能力,能在瞬間在腦海里還原出面前的畫面,頗為神妙。
眼前的少女大抵也是同樣的能力。
這不是人類的能力。
少女收拾的過程中,把百寶趕到了床上,可能是嫌他在這里礙手礙腳,亦或是真的在用心做好她的“奴才”角色。
百寶坐在床上,緊挨著墻角,視線隨著清目盲的忙碌而移動。
他忽然想起來那天路上,客棧外的蒙雨中,少女站在樹下,迎著他笑。也許并沒有笑,只是他的一種錯覺,頓時有種怪異的感覺涌上心頭。
眼看著對方差不多要收拾完了,他想說些什么,但想了很久,最后由衷贊嘆道:“你好厲害?!?p> 他不是恭維,而是肯定對方在打掃這一方面的條理和迅速。
清目盲回過臉對著他,仍是一如既往的微笑,微弱地,笑不露齒。
就在百寶還在思考著接下來要怎么開口的時候,清目盲緊接著爬上了床,背著他睡下了。
百寶心里嘀咕了一下。
他搞錯一件事了,那就是當(dāng)素不相識的女孩同住一室,他至少是不應(yīng)該留在床上的。
這位活得長遠的魔族人后知后覺,趕緊從床上滾下來,清目盲也不理他,任由他從床上滾下去。
清目盲完全不避諱,就跟屋內(nèi)沒有那個男人一樣,躺上后倒頭就睡,連招呼都不打一句。
百寶心里頗為無奈,有種鳩占鵲巢的郁悶,轉(zhuǎn)頭慢慢走向門檻坐下。
不記得上一次屋內(nèi)睡著一個女孩是什么時候了,只記得很遙遠,大概那時他還沒離開魔域。
百寶無奈一笑。他側(cè)著眼睛看了一眼床上躺著的清目盲,清目盲正好側(cè)過身去,正面面對著他。
出乎意料,她睜著眼睛,雖然是看不見人的,卻讓百寶心里不自覺地咯噔了一下。
“你還未睡啊?!彼尚χf。
“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知道了吧?”清目盲忽然幽幽地說。
百寶的笑容一下僵住。
太子府內(nèi),環(huán)淵出現(xiàn)在太子面前匯報。
“回稟殿下,今日鶩王雖然有意把持課堂,但有郡主坐鎮(zhèn),他并未占到便宜。而且,谷神似乎也并不喜歡他這樣,這對我們來說是個好消息?!?p> 太子點頭道:“我擔(dān)心的不是鶩王,而是他背后的丞相公輸右,公輸右新增舉薦名單中除了公輸?shù)ぃ€有另一個聽學(xué)候補人選,我同意了?!?p> “清目盲。”環(huán)淵想起來。
“對,來自清河郡的盲女。她是公輸右的外甥女,我不知道她到底扮演怎樣的角色。但畢竟是丞相舉薦,父皇已經(jīng)答應(yīng),我也不好拒絕。”
“外甥女?”這時站在環(huán)淵旁邊的環(huán)豐一臉驚訝,“公輸右什么時候有個妹妹,我怎么從來沒有聽說過?!?p> “是一個名為甯婳的女人,公輸右收其為干妹妹,然后許配給清河郡郡守,寒單城城主清奎。”太子說著說著,聲音驟然變冷,“那個甯婳,還有另一層身份,她是個魔族?!?p> “魔族?!”
“你不是純正的人類?!卑賹氄f。
床上的清目盲乖巧地點了下頭,重新躺回去,淡然道:“我的母親是個魔族人。”
“你不怕我嗎?相較而言,我是真正的魔族。”百寶帶著試探的口氣問。
自然,不問也知道,如果真的害怕,她就不會來找他。百寶要的,是一個對方的理由。
清目盲睜開無神的眼睛,對著屋子的頂棚,輕聲道:“魔族真的會對人類有感覺么?”
這句似問又似自言自語的話語,百寶并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平靜地看著她,沉默了許久。這期間,他望向屋內(nèi)的眼神中的猜忌漸漸變淡,像是一場緊張的交鋒慢慢消散。
“你既不是魔族,亦不是人類。人類只有在人類看來,才是人類。在陌生的世界里,相同種族的彼此會主動靠近。但你不該來找我的?!?p> 他從門檻上站起,拍拍屁股上的塵土。“你早點睡,院中有張長凳,我去那里躺著就好?!?p> 說罷,他走出門外,順便把門合上。屋內(nèi)的少女在這個過程中并沒有再說什么。
清目盲的身上有一半的魔族血統(tǒng),是魔族與人類的結(jié)合體。通常,這樣的結(jié)合體被稱為半魔人。
但半魔人的存活率極低,而且天生存在缺陷,很容易就夭折。清目盲的眼睛就是這天生的副作用,而且已經(jīng)是最輕的副作用了。
她還能活多久?
百寶印象中很少見過有魔族與人類的混血出現(xiàn),因為這些人都會遭遇可怕的惡難,然后夭折,難以活到成年。
清目盲現(xiàn)今年紀大概也快成年了吧,應(yīng)該也是處于最危險的時候了。
突然,百寶想起了當(dāng)日喻真卿對他的第二個委托條件,救下清河郡郡守清奎的女兒,難道這個花奴就是……
“她的身份暴露后,清奎殺死了她。之后,公輸家族到處封鎖消息,他們甚至收買了神徵人士各處散播謠言,以營造出公輸右遭到蒙騙的故事,后來甚至干脆連她是公輸右干妹妹也不認了。因為她的身份本就鮮為人知,在各路謠言之后,人們就很難得知此事的原委了。”太子低聲嘆道。
“哼。”環(huán)豐冷哼一聲,“沒想到公輸右還做過這種事……”
“倒不必在此費心思?!碧訐u頭,眉頭一皺?!八荒茏C明公輸右知人不善,卻無法證明他勾結(jié)魔族。更何況,與魔族相熟,現(xiàn)在看來也不是什么大罪?!?p> 太子這時想起黑鐵軍中的百寶,不禁有些頭疼。
“谷神應(yīng)該也看出了那個女孩的身份,但卻和公輸?shù)ひ粯印!?p> “唉……”太子眉頭緊鎖,又是嘆了口氣,“有教無類,有時候并不見得就是一件好事?!?p> “谷神說道是萬物,言外之意是不打算憑一面之意就下決定吧。不管如何,我等都會多加留意的?!杯h(huán)淵抱手說。
“對了,沐王府安排的那三個人似乎不怎么靠譜。”環(huán)豐對那三人今日的表現(xiàn)明顯不滿。
當(dāng)然他說的這些,太子又何嘗不知,他對那三人的加入至今不得其解。但他現(xiàn)在也只能說:“我相信喻郎的安排,喻真卿可非等閑之輩?!?p> 第二天。
“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之根。緜緜呵若存,用之不堇?!?p> 教諭室內(nèi),兩面屏風(fēng)前的眾位玄牝弟子誦聲朗朗。
“何謂谷神?何謂不死?”谷神問向堂下學(xué)生。
沐雪非起身,道:“習(xí)習(xí)谷風(fēng),以陰以雨。谷者,生也。物生謂之化,物極謂之變,陰陽不測謂之神,神用無方謂之圣。神者,變化之極也。谷神,謂之生命,謂之變化。不死,即不盡,即無窮。谷神不死,是生生不息,變化不止,恰如天道之變幻,流轉(zhuǎn)無窮?!?p> 谷神滿意地點頭,流露出欣慰的笑容。昨天他闡述了道宗的區(qū)別,而今天所要講述的將是玄牝之宗。
“何謂玄牝?”
他把目光望向沐雪非,對這位親傳弟子,他一直抱有信心。由她作為引子,在這課堂上可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鶩王咬著牙,心中十分不忿。他雖學(xué)玄牝,卻并非谷神弟子,在這課堂上難免被沐雪非壓上一頭。
沐雪非繼續(xù)回答:“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玄,玄德,即為道也。牝為溪谷,溪谷納川,不爭而得,善下為王。故玄牝者,道善也?!?p> 玄牝之道,分“道法”和“道理”,認為法是理的外延,有理的地方必定有法,不得法的地方必定無理。所以對“道理”極為看重,世人謂玄牝主修心便是如此。
沐雪非一番“道理”下來,不虧谷神高徒,即便是伏唯也不得不暗暗欽佩。
谷神這時微笑道:“萬物有所生,而獨知守其根;百事有所出,而獨知守其門。玄牝之所在即是天下之所在,緜緜不絕,若現(xiàn)若離,無窮無盡?!?p> 百寶有些無聊。
他聽不慣這些道理之類的東西,沒聽多久就開始神游了。他瞄了一眼白晨,發(fā)現(xiàn)后者居然一直保持著端坐的姿態(tài),看起來格外認真,手上還握著筆時而望向谷神的方向,時而低頭劃劃數(shù)筆。
但當(dāng)百寶把眼睛湊過去瞄上一眼后,才發(fā)現(xiàn)這家伙根本就不是在作筆記,而是在畫小人,而且畫得極丑。
他就知道這家伙不可能認真聽課。江白那邊則是早趴在書案上睡著了,連看的功夫都不用。
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沒睡好,他現(xiàn)在看起來睡得挺香,口水都灘了大半個案面。
百寶嘆了口氣,不知不覺地把目光移向了角落里的安靜女孩。
盡管知道清目盲的半魔人身份,但他還沒有問過她為何那時會出現(xiàn)在花隊的箱子里。如果他的猜測成立,清目盲真的是清河郡郡守的女兒,而花隊的禮物是送給丞相府的,清奎為何要把自己的女兒送給丞相?
百寶想起清奎一直向他否認清目盲的存在,甚至不惜讓清目盲裝進箱子里運送,看上去像是為了躲開他。畢竟以他魔族的能力,只要接觸一定時間,很輕易就能看出清目盲并非真正人類。但如果真的只是為了避開他,清奎大可不必安排他們和花隊一起出發(fā),沒必要冒此風(fēng)險。
一邊要躲開他,一邊又心大到可以讓她隨花隊一起,這種奇怪的矛盾必然昭示著一種緊迫感??紤]昨夜清目盲突然找到他,答案更加不言而喻。
來大學(xué)宮前,郡主沐雪非在后面特意提到了當(dāng)今丞相公輸右,這位丞相對擾亂講學(xué)的心思不比鶩王的少。于是百寶猜測,清奎很有可能與丞相有勾結(jié),自己或許從一開始就在清目盲的觀察之下,故意躲開他只是不想雙方直接接觸,而之所以選在這時候來找他,應(yīng)當(dāng)是為了別的陰謀。
雖然搞不懂那時喻真卿為什么提到讓他救下清目盲,她看上去也不需要他來救。百寶百思不解,只能見步行步。
“等下跟伏唯說一聲,給她安排個地方,讓她搬離我那里才好?!彼睦锇迪?。總的來說,還是讓這個女孩離開身邊比較好。
百寶正準備把視線抽回,這時女孩忽然朝他的方向扭過頭來,淡淡地扯出笑臉。
百寶嚇了一跳,然后才反應(yīng)過來她其實是看不見的。
當(dāng)然,百寶并不確定對方的精神力是否能注意到別人的注目,這種動靜不大的行為向來難以被察覺。百寶印象中,自己的一位部下就是同樣的目不能視之人,就說過自己唯一感知不到的,是別人的眼神。
想到這里,百寶眼里一頓恍惚,莫名地覺得那個微笑的身影有種淡淡的熟悉感。就像一位相隔多年的好友,突然出現(xiàn)在他眼前,而他卻記不得對方的名字來。
他的身體忽地一個趔趄,顫了一下,再定睛看去時,對方已經(jīng)回轉(zhuǎn)過頭去,只留下一個墨發(fā)如瀑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