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時分,江白在趙公公的庇護下順利入宮,皇后也按照要求早早遣散了守在麒麟園的宿衛(wèi)。
麒麟園內(nèi),帝國鎮(zhèn)國神獸玉麒麟在秋行宮一戰(zhàn)后一直陷入沉睡。而與麒麟園不過是一墻之隔的外面,皇后趙月靈早已到了。她坐在一頂轎子里,閉目養(yǎng)神。在轎子周圍,則是她的心腹宮女。
趙公公也到了,同樣也站在轎子旁邊恭候著。他在低頭中略微抬起眼睛,小心地掃視著四周,尤其是在玉麒麟身上多留了幾分。就在不久前,他方把“玉麒麟口下銜玉,可能是帝國玉璽”這一信息告知了江白,然后江白借故去換衣服,先行離開了。
他現(xiàn)在心里非常忐忑,總覺得江白跟他提及玉璽時,眼神里頗有些瘋狂。
沒過多久,這場引人矚目的見面會的主角終于出現(xiàn)了。
幾乎是在所有人的視覺盲區(qū)內(nèi),突然傳來一段笛聲,緩若疏風(fēng),急如驟雨,俄而音韻漸惋,聲律悠揚,引得眾人側(cè)耳傾聽,張望尋人。
轎子里月靈皇后聞聲睜開眼睛,急急地從中出來,并在瞬間鎖定了聲音的來處。
只見一黃衣女子,手扶玉笛,口銜仙音,從天而落。其身輕如燕,飛襟飄然若羽,仿佛隨風(fēng)飛舞,或融于一體,十分靈奇。
而在她落地之時,笛聲恰好曲終。她將玉笛收于身后,以最自信的姿態(tài)面對眾人的目光。
此時眾人才仔細地看清了女子的真容。只見那女子雖僅以淡妝作飾,然杏臉明眸,裊裊婷婷,宛如仙姝,不減神女。
只是一面,便足以讓皇后身邊的這些宮女自慚形穢。
這就是換回女裝的江白。
“靈兒!”皇后眼睛一亮,顧不及失態(tài),急著要往江白走來,臉上已是驚喜之色。
可江白退了一步。
這個身體動作讓皇后的反應(yīng)頓時陷入停滯。她明白過來對方是在抗拒她,也許是她太過心急了,忘了這相隔二十余年的阻礙。
她停住了腳步,在沉默中,眼睛里的欣喜逐漸淡化,漸漸地平靜下來。
她看著江白,以關(guān)心的口吻道:“這些年,你過得怎么樣?他對你好么?”
江白心底微微松了口氣。
經(jīng)過昨天的見面,江白覺得自己就像是突破了一道坎,沒有了緊張,也沒有了滿腔的恨意。尤其是此刻站在那個女人面前,她的內(nèi)心無比的平靜,甚至還有些得意。
多虛偽的女人啊……她在心里暗想,也在心里冷笑。
“過得怎樣,是我的事,跟你沒有什么關(guān)系?!彼荒樌淠?,毫不客氣地說。
“怎么會沒有關(guān)系?”皇后刻意平復(fù)下來的平靜瞬間被打破,似乎有些急了,聲音也頓時大了不少。
她急切地說:“我可是你的母親,這幾年你離開陽生宗,我發(fā)動手下所有人去找你,就是不希望你有任何閃失……”
“夠了。”江白直接打斷。
她背過身去,輕聲說:“我沒有母親,我的母親在我三歲的時候就永遠離開我了,再也沒有回來?!?p> 皇后啞然。
和江白一樣,皇后也曾多次幻想過這場見面。但和江白幻想里的瀟灑不同,她每次都是在苦澀中醒來的。因為她永遠也逃不脫同樣的問題:當(dāng)年為什么要離開?
她以為她可以偽裝得像什么都未發(fā)生過,用所有的關(guān)心去彌補多年的缺失,可仍然被江白輕松擊穿。
對她們來說,這根本就不是一個可以避開的問題。
她低下頭,臉上覆上一陣蒼白,原本泛著淚光的眼眶里此刻逐漸變得空洞、呆滯。
當(dāng)年的畫面一幕幕地從眼前晃過。
戰(zhàn)火紛飛、黑影御劍如雨,她望著懷里的負(fù)傷奄奄一息的男人,身后的木廬燃起了大火,有女孩的哭聲在嘶喊……
“當(dāng)年的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她閉上眼睛,最后仍是選擇逃避。
“不,我試過把它想得簡單?!苯棕H换剡^臉來,目光直射向那個帶著半分哀求之態(tài)的女人。
“當(dāng)我還在陽生宗的時候,我總是守著山門,一直相信過不了多久,那個人就會回來??晌义e了,等我離開山門從江湖上走了一遍,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么復(fù)雜,復(fù)雜到那個我等的人已經(jīng)不可能回來了。”
江白恨恨地咬著牙,臉上冰冷如鐵。
“所以,我已經(jīng)不再等她了?!?p> 江白的話如同冰冷的刀鋒在皇后的心窩陷入,帶來冰冷徹骨的刺痛。
皇后抬起頭來,想說些什么,卻發(fā)現(xiàn)自己在面對江白時連句討喜的話都說不出來。
這時江白俯身,把手中的玉笛放下地面,然后起身又退了一步,輕聲說:“剛剛的曲子是你以前吹給我的,現(xiàn)在我都還給你。我們兩清了?!?p> 這一幕對皇后又是一個刺激。她緊握拳頭,緊咬貝齒,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栗。身邊的宮女對此面面相覷。
“靈兒,我知道你在恨我。我也知道不管我說些什么,你都不可能在短時間內(nèi)原諒我?!被屎笱劭艏t潤,以極大的深情道,“可我仍想你知道,無論發(fā)生了什么,我對你的愛都不會改變?!?p> “愛?”江白輕笑一聲,略帶挖苦道:“像太子敖一那樣的愛么?”
“他跟你不一樣。”皇后搖頭,眼神略帶躲避,似乎不愿意提到太子。
江白輕笑道:“有什么不一樣,他也是你的孩子,可現(xiàn)在卻成了階下囚……”
“他跟你不一樣!”皇后似乎急了,頓時瞪大了眼睛,面容乖張,直接嘶聲打斷。
“他怎么能跟你比!”她一字一頓地說。
皇后的反應(yīng),給身后的宮女及趙公公留下不少震撼。都說皇后和太子不和,卻沒想到如今是由正主直接承認(rèn)了。
一般來說,一個母親對自己的兩個孩子之一說著偏心的話,多少是會令被偏心的孩子心里暗喜的??山状藭r只感到難過。她忽然覺得太子敖一原來這么可憐,爹不疼娘不愛的,難怪在陽生宗時那么孤獨和軟弱的家伙會在回到放天城幾年的時間變成一個剛硬的人。
所謂剛硬,是不想讓人看出自己的懦弱。他看起來誰也不需要,其實內(nèi)心極其孤獨。
她低低地嘆了口氣,同時搖了搖頭,重新側(cè)過身去道:“算了。上次我已經(jīng)說過了,我過來找你是為了太子。雖然我對他談不上什么感情,但畢竟是我的師弟。做人師姐的,總是要罩一下的?!?p> 她說罷聳聳肩,看起來就像是隨意拜托的一件的小事。不過,當(dāng)她親自為了這件事而在皇后面前暴露身份的時候,皇后已經(jīng)不可能把這當(dāng)成小事了。
其實皇后很好奇江白會擔(dān)心太子,因為在她的認(rèn)知里,江白無疑是要痛恨太子的,就連當(dāng)初送太子去陽生宗時她也曾猶豫過,最后憑借眼不見心不煩的狠心還是送了過去,回來后除了頹廢了一陣,還真被陽生宗照顧得挺好的。
這樣想想,沒準(zhǔn)這是一件好事。讓自己的孩子刻意去仇恨未必是對,江白能這樣對待太子,說明她的內(nèi)心已放下對同輩的仇恨,并主動去釋放善意。這是一種境界,她應(yīng)該高興才是。
她逐漸從失態(tài)中恢復(fù)過來。
“我想,你這樣幫一個外人,是不是和陽生宗的絕情宗旨不符?”皇后平靜下來后道。
“我又不承認(rèn)我是陽生宗人?!苯酌济宦N,歪著頭回應(yīng),“再說,這關(guān)你什么事?”
皇后聞言嘴角細微地上揚,竟然露出一絲得意的神色。她問那句話不是為了要證明什么,而是有點惡作劇,想由江白親口說出自己脫離了陽生,脫離了那該死的“絕情”宗旨。
算是某人的懲罰吧。
“對,不關(guān)我的事,你要做的任何事都可根據(jù)自己的本心來?!彼f。
江白有點吃癟,因為她從女人的言語里感到了得意的神色,這讓她覺得自己必然是說錯了話。
“這是我的條件,如果你答應(yīng)救他,我保證這不會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這是趙公公教她的話,她現(xiàn)在原封不動地說出來。不過因為“說錯話”的關(guān)系,導(dǎo)致她在說話時的脾氣很差。
趙月靈也不生氣,只是跟著點點頭。她已經(jīng)知道了江白的來意,也明白這是她們重新建立連接的重要契機,所以她決不能放棄。
“我可以接受你的條件,但我也有要求?!?p> “你沒資格跟我談要求!”江白怒目而視,直接打斷。
“你不是要救太子么?”
“你可別誤會,我可不是在求你。我來找你,是想讓你起到一個母親的本分,就算你不答應(yīng),我也能用我自己的方法辦到!”江白概不讓步。這也是趙公公所教,因為趙公公知道皇后是絕不會讓江白冒險的,所以江白的態(tài)度越強硬,反而越占上風(fēng)。
但皇后對此似乎有所準(zhǔn)備,江白的個性剛烈,簡單的要挾不會奏效,所以她折中一步,柔聲道:“我們母女難得一見,我怎么舍得對你多加禁錮。我承認(rèn)我有些私心,但我不是江無方,至少你在我這里是自由的?!?p> 她頓了一下,繼續(xù)說:“太子畢竟是因罪入獄,罪狀確鑿,即便是皇帝陛下也不能隨便赦免。想要救他,只能依靠特赦,而要達成特赦的條件,總得要有個由頭吧?”
“你的話不管用嗎?”江白知道皇帝十分“尊敬”皇后,所以下意識地認(rèn)為只要皇后開口,皇帝必然是會答應(yīng)的。至于特赦的條件,她倒是沒想過。
“帝國、宗族的大事,可不是靠一兩個人做決定的。若執(zhí)意如此,會帶來災(zāi)難的。”皇后搖搖頭。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我想你當(dāng)?shù)蹏墓?。?p> “什么?”江白懵了。
皇后微微一笑,說:“你雖然是異姓,但帝國冊封異姓王族并不是新鮮事,比如沐王府就是這樣。更何況,你的身上還流著我的血?!?p> “我不同意。”江白相當(dāng)不爽,且不說皇后的理由在她看來有多扯,光是當(dāng)公主這一條豈不注定要留在皇宮,哪里還有自由可言?而且若是真當(dāng)了公主,不就等于投降了這個女人,到時碰到老爹,還不被他嘲笑瘋了?
“我還沒說完。”皇后知道江白的心機,繼續(xù)說:“我已經(jīng)說了,至少在我這里,你是自由的。所以即便你當(dāng)了公主,你也可以離開宮里,去你任何想去的地方,見你想見的人。因為世人只知道是陽生圣女江靈當(dāng)了帝國的公主,而江白仍是那個盜首江白?!?p> 江白低頭快速思索,眼珠瘋狂轉(zhuǎn)動。皇后的意思是只讓她掛個“公主”的名號,并沒有限制她的人身自由。不過她仍是很懷疑皇后的動機,稍有不慎,到時就會被按照落逃公主的待遇被滿世界通緝。
她望四周掃了一眼,尤其是旁邊麒麟圓中的玉麒麟,仍然是在沉睡中。玉麒麟的嘴巴處下面,放著一個類似玉鎖一樣的東西。雖然和趙公公說得有些出入,但大差不差。
“我現(xiàn)在不能答應(yīng)你,等我回去之后再跟你說吧?!苯邹D(zhuǎn)念一想,回應(yīng)道。
“城中動蕩,要不還是暫時留在宮里吧?”皇后微笑著說。
這時候,她身邊的宮女不約而同地上前了一步。
江白就知道她有私心。
江白迅速和宮女身后的趙公公對了一下眼,在后者驚訝的眼神里,江白忽然腳步一蹬,瞬間穿過麒麟園的柵欄,進入到園子里。
因為身材嬌小的原因,那些用以困住麒麟的柵欄顯然無法攔住江白。
皇后大驚失色,急忙揮手?jǐn)r住手下宮女,急切地喊道:“靈兒,你在干什么?”
她失算了一點,那就是江白為何要把這場見面定在麒麟園。
只見江白一個箭步,憑借其絕學(xué)“潤物無聲”的步法迅速接近玉麒麟。從前,她老爹跟她吹噓過,自己用這門步法耍得神獸玉麒麟團團轉(zhuǎn),作為繼承了老爹步法衣缽的她,自然也敢于挑戰(zhàn)玉麒麟。
不過不知道是絕學(xué)沒學(xué)到家,還是老爹確有吹噓的成分,她剛把玉鎖抱起,玉麒麟就醒了。
青玉質(zhì)的麒麟突然睜眼,眼中爆發(fā)出金光,身前利爪迅速掃出。
“危險!”園外的皇后急得大喊,就差要闖進去救人,沒成想江白一個側(cè)滾躲過了玉麒麟的攻擊,然后起身徑直地朝她們這邊沖過來。
眾人一愣,沒想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便見江白又一次穿過柵欄,躍上了宮殿的屋頂。
而玉麒麟緊隨其后,直接把麒麟園的墻壁破開,逼得皇后等人迅速避開,差點被撞上。
“她是要引玉麒麟給自己解圍么?”皇后內(nèi)心苦澀,她確有想讓江白留下之心,但沒有到采用強硬手段的程度,江白的反應(yīng)出乎她的意料。
不過現(xiàn)在也來不及后悔了,現(xiàn)在必須要去阻止玉麒麟,要是真?zhèn)私?,老娘就得跟它拼命?p> 如果說其他人還只是出乎意料的驚訝,現(xiàn)在對于趙公公來說,則是震驚到說不出話來了。
原來江白是真的打算偷玉璽啊……問題是她為何要偷玉璽,偷玉璽對她來說到底有什么用?
沒辦法,現(xiàn)在都只能追上去了。
江白和玉麒麟的動靜很快驚動了整座皇宮,幾乎所有宿衛(wèi)都出動了,甚至還召集了宮城外的禁軍協(xié)助。
“飛豬跑,飛豬跑,天上的飛豬在奔跑……”宮殿的屋脊之上,身著黃色裙衣的女孩一邊躲避著玉麒麟的攻擊,一邊吟唱著不知哪里學(xué)來的歌謠。
她在屋檐之間來回穿梭,有時向前,有時向后,步態(tài)輕盈,在柔和的月光下如隨風(fēng)起舞,非但一點不顯得狼狽,反而頗有美感。
她現(xiàn)在是真信了老爹不是吹噓。
玉麒麟的撲擊在她的動作下猶如一只被逗的大狗,竟然也漸漸地變得憨態(tài)可掬起來。
一眾宿衛(wèi)跟在后面,看到前面起舞的倩影,和跟在倩影后面的“大狗”,突然有種在看一幅長長的美好的畫卷一般,讓人忍不住想要長長欣賞,免不得半點打擾。
“這是神女吧,神女來找神獸玩。”一個宿衛(wèi)開口說出了大家的心聲。
大家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漂亮的女孩在眼前翩翩起舞,在歌唱(盡管唱的歌很怪,倒是顯得幾分可愛),在歡笑。
這樣想著,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放慢了速度。
“都不許放箭,不要激怒他們?!庇兴扌l(wèi)長下令道。
就這樣,眾人跟著他們,一路出了宮城,眼見著就要出皇城了。
這時候大家才想起來要是玉麒麟跑丟了怎么辦的問題,紛紛發(fā)出信號讓人在皇城前攔截住他們,至少也要弄清楚發(fā)生了什么。
可是想是這樣想,等皇城城樓上前來支援的禁軍士兵剛想要動手,只覺得一陣好聞的風(fēng)從身邊掠過,抬眼便看到那個青玉色的龐然大物撞向自己……
江白輕松躍下城樓,落到了皇城外面,剛下地,便看到了一個熟人。
公輸右。
公輸右看到江白這樣出現(xiàn),一下子沒認(rèn)出來,整個人愣了一下。
但很快江白就一個箭步從他身邊穿過,與此同時他的手上多了一把玉鎖。
“你要的東西我替你拿了,記得給報酬哦?!苯椎男β曉谒呿懫?,漸漸消失。
公輸右臉色鐵青。
江白在昨夜便與他約定此時來皇城外等待,于是他此刻才會出現(xiàn)了這里,可當(dāng)江白下來把東西給他,身后還跟著追兵,甚至還有個龐然大物時,他就知道自己被耍了。
關(guān)于江白就是江靈這一點,最早是出于江白擄走公輸?shù)ざ鸸斢业淖⒁?。而那時勾玉故意不提及其身份,反而更讓公輸右好奇了。
因此,雖然江白一向隱藏得很好,但這次她留在放天城太久了,故而還是讓公輸右尋到了蛛絲馬跡。尤其是在西市地狗時,江白曾指揮過陽生宗人,徹底將其暴露了出來。
所以這次公輸右本意是先利用江白盜玉璽,再將失竊推到她的身上,最后趁機爆出江白的身份,到時趙月靈必然介入,從而趁機抓到趙月靈的把柄。
而現(xiàn)在江白敢以女裝示之,顯然不是說她不在意暴露身份,而是在表明她已經(jīng)知道了公輸右的心機。
公輸右剛拿到玉鎖,頭頂上一個龐然大物從天而降,落到他面前,一臉兇相地俯視著他。
禁軍緊隨其后,迅速將他們包圍起來。
公輸右無奈只得把手中玉鎖奉上,道:“盜賊不敵神獸神威,故將此物交我,讓我物歸原主?!?p> 裴屸此時趕來,看到眼前一幕,也是一愣。
遙遠處,江白躲在屋脊之后,遙遙看著那邊的情況,心里陷入沉思。
其實她知道公輸右的心機,多虧了那第二支箭帶來的委托信。
那么,那個委托人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