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無情未免蜚牛跟他進入冥府,會看破他的身份,便以監(jiān)視為由,使蜚牛守在獷的巢穴周圍,他前往冥府。彼時孔雀在冥府宮殿中,扶著幾案習(xí)字。江無情進來,孔雀也未察覺,她低頭寫得認真,握筆的手看上去十分僵硬,指節(jié)像是竹節(jié)鑲嵌拼接在一起的??兹傅膸装赋顑?nèi)的窗戶邊,白色的光落在她身上,在幾案紙張上投出淡淡的暗影,她鼻尖沁出細粒的汗,眼睛直直的盯住落筆的每一個字。
江無情見她背影,心中不由感慨,孔雀仿佛在一夜之間長大了,他突然覺得很陌生,不知道上前去應(yīng)該說什么話才不會顯得局促。
“小二。”終究是江無情先開口。
孔雀沒有反應(yīng),或是她依舊是那樣坐著,手中的筆懸停半空,一小滴墨汁凝在筆毫??兹附┲鄙眢w,似乎還在聽著宮殿里還在暗暗回蕩的江無情的呼喊聲。
“小二?”江無情以為是認錯了人,不敢確定的再次喚她。
這一聲,無比清晰,不是幻覺。
孔雀緩緩抬起頭,她見到面前誠惶誠恐,一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小老頭子神情的江無情,孔雀心中溫柔而酸楚,江無情還記得來找她啊。
孔雀放下了筆,落落大方的起身,面若桃花,笑容燦然,施施然朝江無情走去。江無情在人間離開孔雀的時間才兩天,孔雀在冥府竟然變得這樣端莊。江無情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是好,若還像從前那樣,不會被孔雀說是無禮粗魯?shù)泥l(xiāng)下村夫吧?
“冥王殿下,竟還記得來找我?”孔雀微微瞇著眼睛,露出刻薄的目光,嘴角卻是在上揚著,于是這番看似挖苦埋怨的話,也成了撒嬌。
江無情頓時不知該如何安放雙手,只好負于身后,他扯開孔雀的話不談,說起女魁的事情,又請孔雀幫忙找出獷的下落??兹嘎犃T,沒有急于回答,而是默了良久,復(fù)抬頭問:“為什么要找出來?如果誰都找不到他們,他們不就自由了嗎?”
孔雀的眼睛黑如深夜,不摻半分雜質(zhì),她心單純?nèi)绱?,江無情該如何與她解釋其中利害?
“小二,茍延殘喘并不是真正的自由?!苯瓱o情說道,“只有。。?!苯瓱o情說不出話來,他頓住,腦海里一片空白,連他自己都不能堅定了。
“我讀淮歸給我?guī)Щ貋淼脑?,“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樣的生活別人覺得是茍延殘喘,可是我不覺得呀。為什么和旁人不同便不能被容忍呢?”孔雀語氣堅定,她的眼中多出了江無情從前失去了的倔強,這樣的孔雀,這樣的問題是他也沒能得到答案而最終放棄的,那他要如何回答孔雀呢?孔雀看著江無情皺起的眉毛,她淺淺一笑,轉(zhuǎn)過身去,手指垂下,恰好可以讓蔥尖似的指尖觸到黑色案幾,玉色的指甲就像懸滴的冰晶,透出溫暖的光。“天道律法,有益的是多數(shù)人。于是在要有舍棄和犧牲時,總是那無益的少數(shù)人。既然天道律法不容那少數(shù)人,為什么天道律法還不放過那少數(shù)人?這非正即邪的律法,是否太過于殘忍?”
江無情詫然。
“你也沒辦法,對不對?”孔雀碧藍色的瞳孔,深深的凝望他。她的話如同深淵里的回音,冰冷冷的。
江無情下意識偏垂下頭,他不愿意被孔雀看出來,他是一個屈服者。同時,他的記憶又在不?;赜乘x開江城時,自以為灑脫而實際上狼狽的身影。
“孔雀,”他第一次這樣稱呼她,脆生生的語調(diào),“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有情之物遠不比冰冷的律法公平?!?p> 他抬頭,無懼孔雀的目光,他直直的與孔雀對視,“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不如你同我去一趟,清楚了事情真相,說不定有別的感悟?!?p> 孔雀默默低下頭,眉目一轉(zhuǎn)間,蜻蜓點水似的同意了。
江無情便立刻戴上“三川河海”,換了一身墨黑金紋的長袍,帶了孔雀一道前去青丘。
江無情和孔雀先到了獷的老巢,此時在外兢兢業(yè)業(yè)埋伏的蜚牛見到二人靠近,并不相識,只在遠處悄望著,眼見江無情和孔雀二人四處張望,蜚牛心中更是焦急不已,她生怕是天道山的人找來了。不過這獷的老巢空空蕩蕩,蜚牛擔(dān)心什么呢?
江無情四處看了一番,直到看見自己墨色金紋的袖口,他才意識到,如今他是冥府的帝君,蜚牛怕是認不出來。
想到此處,江無情緩緩閉眼,一旁的孔雀察覺,也不再有動作,靜靜的站立一旁。江無情再度緩緩睜眼,眼前的一切瞬間變得灰白,山野樹木都模糊成一片灰白,不再有顏色的區(qū)別和重疊。江無情眼睛一轉(zhuǎn),于一處灰白間,抓到了縮成一團,面容緊張的蜚牛。江無情當(dāng)下無話,即刻猛一揮手,平地掀起一股風(fēng)來。
蜚牛當(dāng)即意識到,江無情此舉是沖著她來的,她顧不得隱藏,或者說,她已經(jīng)不能再繼續(xù)隱藏,她向后一倒,一屁股跌坐在地,旋即翻身伏在地上,就要逃跑。
“蜚牛!”
江無情雄渾的聲音在蜚牛身后響起,同時一陣勁風(fēng)刮過樹葉時發(fā)出的巨大撕扯聲劈頭蓋來。
蜚牛頓感后背如同壓下泰山,不能動分毫。她試圖張嘴喘息,猶感費力,只能盡量保持姿勢。
趁此時間,江無情和孔雀前后到蜚牛身邊,江無情對著蜚牛再一揮手,順便把手負于身后。
“呼!”
蜚牛一下子輕盈,身體如同羽毛飄盈。她一邊捂住胸口,盡量平穩(wěn)呼吸,一邊警覺的抬頭盯著江無情。
江無情緊抿的雙唇,輕輕啟開,“吾乃冥府帝君,得知女褲一事,前來處理。”
蜚牛頓時深斂一口氣,久久不敢吐出。長久的囚徒生活已經(jīng)讓蜚牛失去了對人的信任,同樣也失去了質(zhì)疑反駁的勇氣,她只剩下察言觀色,伺機逃脫的習(xí)慣。
江無情不想表現(xiàn)得平易近人,他偏回頭看了一眼孔雀,此時孔雀腦海里回閃過青丘千萬山丘的形態(tài),處處湖泊怪林在眼前劃過之后,她輕聲道:“青丘西。”
江無情聽后微微頷首,轉(zhuǎn)頭低眼對蜚牛道:“此事,要你去做個見證?!?p> 蜚牛瞪大了眼睛,驚大了嘴,她揚起脖子以一種崇拜的姿態(tài)看向江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