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首聽來人講話氣勢頗盛,這才上眼仔細打量一番。只見他身高七尺,三十歲上下年紀,相貌俊朗,眉宇間透著英武之氣。再看他的穿著打扮,鑲瑪瑙的石青錦緞暖帽冠首,一襲油綠色的暗花錦行服罩身,行服外面著一件天青色寧綢馬褂,足蹬云頭夾絨鞋,身上斜系著一個大紅布包袱。憑這身行頭,一望可知來者非富即貴,只是那個大紅布包袱擱在他身上卻有些不倫不類。
匪首困惑起來,今兒是怎么了,先來一個楞頭青闖山,此時又忽然冒出一位錦衣夜行的貴公子。這是不把護君山放在眼里?。?p> 匪首盯著貴公子的包袱,猜那包袱里金銀財寶定不會少,可是再看掉了一地的家伙什,知道這筆買賣并不好做。
匪首眼珠子轉(zhuǎn)了幾轉(zhuǎn),決定先試探一下來人的底細,“既然你說出‘前后莊的鄉(xiāng)鄰’這種話,那咱想知道你是哪個堂口的?”
“在下臺兒莊謝玉田?!敝x玉田拱了拱手道。
張錦湖已從地上站了起來,聽到“謝玉田”三個字,虎軀一震,面露驚奇,正要開口,匪首搶先說道:“原來是謝大俠,久仰大名,今日一見,果然武功高強,失敬失敬?!?p> 山匪怎會不知道謝玉田,整個嶧縣誰會不知道臺兒莊有個謝玉田。
前年在臺兒莊郁家碼頭曾有一戰(zhàn)。湖南武師杜心武,經(jīng)人推薦赴京師做護衛(wèi),途經(jīng)臺兒莊,聽聞臺兒莊有幾個練家子,拳腳功夫了得,尤其有一位叫謝玉田的,氣勢最盛,鮮有對手,于是登岸尋訪,謝杜二人一見如故,把酒言歡。習(xí)武之人,以與高手切磋為快,杜心武有心一探北派武術(shù)的深淺,便再三邀請謝玉田比劃比劃。
謝玉田雖也技癢難耐,卻深知進京做宮廷護衛(wèi),和在財主家干“支掛子”(護院)不同,擔心二人交手或有閃失,自己輸了還好說,若杜心武輸了必有損前程,于是婉言謝絕。杜心武當然明白謝玉田的苦衷,雖心有不甘也只能作罷。酒后,謝玉田執(zhí)手相送,二人沿順河街北行,一路上追隨圍觀者甚眾,紛紛慫恿南北兩位武術(shù)高手來一場精彩對決。走到郁家碼頭時,人已圍得水泄不通。
杜心武想到就此一別,相見無期,恐將留下終生遺憾,便在和謝玉田抱拳作別時,突施一招“白鶴亮翅”,化拳為掌,壓住謝玉田的雙拳,緊跟上一個勾手,一拉一推,左手以掌作劍迅疾刺向謝玉田的雙目。謝玉田下意識的一個后撤步,祭出“天山折梅手”化解。杜心武見他亮出拳法,心中大喜,步步緊逼,絲毫不給謝玉田脫身的機會。
謝玉田身不由己,只能見招拆招,與杜心武戰(zhàn)到一起。一南一北兩個武林高手,你來我往,拳腳翻飛,一個似蛟龍出海,一個如猛虎下山,戰(zhàn)得天昏地暗,難分難解,圍觀百姓喝彩聲響徹碼頭。
謝玉田無心戀戰(zhàn),幾次都欲跳出圈外,無奈杜心武正在興頭上,加之其獨創(chuàng)的自然門拳法犀利,全力迎戰(zhàn)尚覺吃力,稍有分神恐當眾出丑。棋逢對手,將遇良才,謝玉田的斗志終于被激起來,于是,兩人從午后一直打到未時,以至到后來,臺兒莊城中,商鋪上門板罷市;運河上,船只下錨停泊。人們都不愿錯過這場百年不遇的武林盛事。
到后來,水關(guān)吏員發(fā)現(xiàn)運河航道堵塞,趕過來疏通時才沖散這場惡戰(zhàn)。謝杜二人不分勝負,握手言和,從此謝玉田的威名便開始在運河上傳揚開去。
山匪自然是不愿與謝玉田結(jié)仇,賠著笑臉禮送謝張二人下山。謝玉田見山匪識趣,便也爽快,從包袱里拿出兩個元寶送給匪首。
匪首見他出手如此闊綽,更加誠惶誠恐,堅辭不受,“謝大俠,我等雖因生活所迫落草為寇,但也并非六親不認什么錢都要的‘空子’(江湖雛兒),多一個朋友多條道,知道您未必看得上咱,但咱從此就認您了。”
“大當家的何出此言,梁山泊一百單八將算不算落草,可是數(shù)百年來天下人誰不敬著他們。只要大當家的能做到盜也有道,不恃強凌弱、欺壓百姓,我們就可以做朋友。不知大當家的尊姓大名,來日相見也好動個稱呼。”
匪首大喜過望,撓了撓頭道:“在下叫朱不是,二十八年前一個深夜,大圣寺的師傅云游時經(jīng)過沛縣朱寨子,在一片亂墳崗子里撿了我,因師傅搞不清我究竟是不是朱寨子人,便為我取了這么個名。五年前師傅圓寂,我因犯寺規(guī)被趕出來,從此做了‘吃擱念的’(江湖中人)。現(xiàn)如今手下弟兄三十四人,并無固定營盤,饑一頓飽一頓,勉強糊口。”
謝玉田聽他身世凄苦,嘆道:“原來是個苦命人。不是兄弟,日后若遇到個山高水低的,盡可到臺兒莊找我。”
謝玉田強把兩個元寶留下,拉了張錦湖下山。
到了山底下,東方天空泛白,路上已有行人。張錦湖棄了刀,向謝玉田深施一禮道:“謝大俠,在下張錦湖,滕縣沈莊人。多謝大俠出手相救,且讓您破費許多銀子,無以為報,請受錦湖一拜?!?p> “你叫張錦湖?”謝玉田看了一眼地下的鍘刀,“哦,想起來了,莫非你就是乙丑年中了滕縣武秀才的那位?”
“慚愧,僥幸而已,謝大俠見笑了?!?p> “錦湖兄太客氣了,憑你孤身大戰(zhàn)十數(shù)山匪的本領(lǐng),考中武秀才輕而易舉。不知大黑夜的你扛了把鍘刀,是要向哪里去呢?”
“錦湖有個好友在南方混得頗好,我投奔他去謀個差使?!睆堝\湖拾起鍘刀,扛在肩上。
謝玉田不解:“你去做‘支掛子’嗎?那也不需要帶把鍘刀過去呀?”
當然不是。張錦湖有個好友在海門綠營里做事,來信叫他去投軍,總比在山里給財主家做長工有前途。張錦湖沒有盤纏,便順手卸下東家的鍘刀,想著到了碼頭賣掉換些船費。
“走夜路防身用得著?!睆堝\湖含混地說。
謝玉田搶過鍘刀道:“你腿上有傷,還扛這勞什子做什么,我?guī)湍銇G了?!闭f罷一揚手將鍘刀丟進了路邊草叢中。
張錦湖有苦難言,又不愿讓謝玉田瞧出自己的窘狀,只能聽之任之。兩人一路行走,一路攀談,互報年庚后,謝玉田見張錦湖長自己三歲,便對他以兄長相稱。
張錦湖已經(jīng)見識過謝玉田的功夫,也見識了他一擲千金的豪爽,對他心悅誠服,自是樂得多一個武林朋友。
張錦湖對謝玉田并不陌生。張錦湖的師父是滕縣縣衙的捕頭沈君,此人祖?zhèn)鞯斗ㄊ至说茫凇皰熳有小保ㄎ湫校├锏匚活H高,因此諳熟江湖各門各派的事體。二十年前義和拳因驅(qū)逐洋教,毆打洋人,被洋人告到朝廷,朝廷忌憚洋人勢力,派力鎮(zhèn)壓拳眾,一大批拳師避禍四散。其中有一位叫金五的昆侖派高手躲進臺兒莊清真寺,正是有沈君在暗中周旋,才未被官府緝拿。前年臺兒莊郁家碼頭之戰(zhàn),謝玉田所用昆侖派譚腿功夫被同行識破,傳到沈君耳中,他猜出謝玉田必是得了金五的真?zhèn)鳠o疑。
謝玉田聲名大噪后,張錦湖頗不服氣,幾次欲往臺兒莊挑戰(zhàn),都被沈君喝止。他知道“南拳北腿”的譚腿絕非浪得虛名,打贏了傷害的是北派武術(shù)的江湖地位,打輸了自己面子掛不住,兩敗俱傷的事他可不愿做。
張錦湖護君山遇險,謝玉田出手相救用得就是譚腿神功,只一路“沖掃似扁擔”腿法,便秋風掃落葉般,干凈利索地擊掉一眾山匪手中兵器,讓張錦湖大開眼界,由此明白山外有山,師父不讓他貿(mào)然挑戰(zhàn)謝玉田是有先見之明的。
謝玉田不僅武藝高強,而且為人隨和謙恭,張錦湖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兄弟,打趣道:“謝賢弟,瞧你這身打扮,不像是走夜路的,倒像是赴宴的。”
“叫錦湖兄說著了,這身行頭我是頭一回穿,可不就是為了吃酒席么。”
原來謝玉田的師兄梁子成在中興煤礦做領(lǐng)班護衛(wèi),今日大婚,他和師兄弟們前住棗莊吃喜酒,歡騰到天黑,其他人都余興未盡,被師兄留下,他因家中有事,獨自一人返回。
師兄弟中有一個因家境貧寒,老母親罹患重病需要照顧未能到場,梁子成得知后便包了些糕點糖果,又拿出兩個元寶讓謝玉田捎回去。
謝玉田隨機應(yīng)變,把那兩個元寶挪借給了山匪朱不是。
張錦湖道:“能做你們的師兄弟,算得上三生有幸了?!?p> 謝玉田笑笑,忽然說:“我和梁師兄提一提,不如錦湖兄到煤窯上干個護衛(wèi),總歸是不用背井離鄉(xiāng)的?!?p> 張錦湖沉思片刻,不肯再欠他的人情,搖頭道,“多謝賢弟美意,我主意已定,不改了?!?p> “兄長像個做大事的人,將來定會有一番成就?!?p> 張錦湖目視南方,心里說,一定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