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無堅不摧,把自己武裝得像鋼槍鐵炮的人,也總有想要依靠,想要歇息,想要與人攜手一生,相伴到老的時候,哪怕她是個寡婦。
所以,關(guān)于這些想要重臨“余鐵響”的心尖兒,并且讓她為之渴望的起源是,一次她在井邊挑水滑倒,歪到腳踝骨折時,那個讓她動了塵心的男人從天而降,給了她寬厚的背,把她背回了家,才不至于要她獨自一人在涼氣森森的井邊,待到日落黃昏才被村里挑水的人發(fā)現(xiàn)。
男人是隔壁村的,比她小不少歲數(shù),原來一直跟親戚在外省打工,直到歲數(shù)大了,家里人覺得該娶媳婦成家了,便把人叫了回來。這天會遇到她,一是因為來村里走親戚,二是順便也來相個親,哪知姑娘他沒相中,偏偏瞧上個寡婦。
聽說當時那男人待她特好,她的腳雖傷了,但缸里的吃水一直沒缺過,家里燒火的柴一直沒斷過,屋里屋外的活也有人悄悄幫著做,連倆小孩每日早晨上學要打的火把,都有他提前備好。
“余鐵響”一顆剛硬的心,在有人分擔和照顧中,軟得一塌糊涂,可沒人會抱著祝福的心去看待這一對不合常規(guī)的戀人。
指指點點,背后議論,終于讓男方的家人發(fā)了瘋,跑到她家大吵大鬧不說,還一耳光扇到了她臉上,當著自己兩個孩子的面。
“余鐵響”能捂住孩子們的眼,但塞不住孩子們的耳朵,也裹不住自己的心。
一言一刀,一指如戟,無疑把她戳得千瘡百孔,搖搖欲墜。
她跑進屋里,拿了把剪刀和瓷碗,淚眼挨個盯住一張張有著血盆大口的面孔,然后當著人堆后男人的面,瓷碗往地上一摔,破響驚天,剪刀往長發(fā)上揮刀一剪,黑絲皆斷,這女人用了如此決絕的方式,當著眾人的面表明,誓為情斷不再。
“余鐵響”再次用剛硬和火爆,為自己和兒女撐起了一片安寧的凈土,只是這凈土的背后,有自己不能說的委屈和淚水。
故事的最后,男人受了情傷,半夜往她家塞了封信后,便不顧家人阻攔,又離開了家鄉(xiāng),聽說后來他結(jié)了婚,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從此以后,“余鐵響”不復存在,剩下來成日里叼著個煙袋鍋活著的,只有一個余老太。
好在拼了命養(yǎng)大的兒女都知娘恩,懂孝順,對她關(guān)懷備至,言聽計從不說,連那娶來的兒媳,叫她一聲岳母的女婿都對她極為的好,總算為她辛勞苦難的大半生,迎來一絲慰藉。
如今村里不少的老人都羨慕她,可是有好多,她連話都懶得和他們說上一句,大概還是放不下多年前的怨,所以她一向喜歡住在鎮(zhèn)里開超市的女兒家,鮮少回來。
“嬸子在屋里嗎?”岑月芯問道。
老太太瞅著她還是不說話,等鍋里的煙絲吸完后,直接拿著煙桿,彎腰往水泥地上敲,震出里面不少藏著壓著的煙末子。
在這期間,岑月芯都靜靜站著,和顏悅色的,不急也不惱,那老太太終于擺擺手讓她進去,“里面咧?!?p> 不過說這話時,連頭也不愿抬。
岑月芯垂眉勾了勾唇,心道:真是個犟老太啊!
哪知剛要抬腳進去,她又說了句:“勸勸,她聽你的,人活一輩子的事多,哪有什么輕松的路好走,留下的,沒在的,都是緣分一場,強求不來?!?p> 岑月芯正想著這些為什么你不去跟她說時,老太太已經(jīng)一躡身子,面朝院墻,拿背對著她。
——得!你說我說,不管誰說,都是為嬸好就成!
岑月芯這樣安慰著自己,進了屋。
劉嬸斜倚在床上,頭發(fā)有些油膩和散亂,一看就是最近幾日臥在這床上,連自己也懶得打理。
她紅腫著一雙眼,抱住岑月芯的手不松,嗓音嘶啞道:“……謝謝你,幺妹……”
岑月芯道:“不用說這些,嬸你要保重自己,畢竟逝去的人,終歸已經(jīng)離去?!?p> 她把老太太剛才說的話委婉轉(zhuǎn)達,不料劉嬸哭出了聲,斷斷續(xù)續(xù)道:“可是他是我十月懷胎生的兒啊,我辛苦養(yǎng)大,連他結(jié)婚生子都沒看到,你叫我怎么放得下!……”
“……”岑月芯沒了言語。
她知道此時,似乎什么話,對于喪事之主都是多余,最主要的是當事人自己想通。
自己又不是沒這般經(jīng)歷,現(xiàn)在反倒來行這多事之舉,想來是好笑,也生歉疚。
曾經(jīng)自己身邊那些前來相勸的人,她又何曾領(lǐng)過他們帶著好意而來的心意,不是把人拒之門外,就是面對一坨比冰山還冷的臉,真是不應該??!
如此,她嚅了嚅嘴,最后只有“節(jié)哀”兩字,可以算作剩下的勸慰。
在房間里陪著劉嬸坐了一會兒,等她不哭了,岑月芯準備起身離開時,李叔回來了。
他應該是好久都沒刮胡子,半臉黑油油的絡(luò)腮胡遮住了他那張凹陷下去的臉,整個人萎靡佝僂成一團,如不是他進屋就丟了罩在外面的黑大衣,岑月芯差點兒沒認出來。
“……李大哥……”岑月芯抓住那個要走的人,道:“……還是身體要緊?!?p> 他扯了個苦笑,沖她點了點頭,“曉得的,……你們慢慢聊?!?p> 說話時,干裂的嘴唇一動,就崩開一道血口子,看得直叫岑月芯心酸。
“我拿來點補品,到時嫂子熬好,你喝喝為好。”
“謝謝?!?p> 他說完便要往樓上走,誰知走到一半,卻被劉嬸大聲喝?。骸霸趺?!你又要上三樓去?!”
李叔不搭理她,劉嬸便扯破了嗓子吼道:“別去了!那樓上的門我都鎖了!鑰匙也扔了!以后那……咱們誰都不能去!……誰都不能去!……咱們還有日子要過吶!”
是嗎?還有日子要過,岑月芯心道,其實她比任何都清楚,活著的人,還有剩下的日子要繼續(xù)過。
劉嬸家的樓房跟岑月芯的小樓層數(shù)一樣,都是三層。夫妻倆當初建房時就安排好了每層歸屬,一樓是給老兩口和老太太住,二樓給了大兒子和媳婦住,三樓則是分給了的家成和他未來媳婦。
如今人沒了,聽劉嬸話里的意思,老父親不止白日里去墳前坐著,晚上回到家,應該也常去家成的房間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