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幾近無眠。
天微亮。
曙光總是充滿了希望，因為曙光代表的，也是全新的一天。對很多人而言，新的一天，就是一個新的開始，不論昨天是爛醉的酒客還是輸光的賭徒，新的開始往往就代表著一切從頭再來。酒客會清醒，賭徒也總會轉(zhuǎn)運。
雞已經(jīng)開始叫了，袁紓也在叫。
“跑堂兒的！跑堂兒的！”
悅方客棧的跑堂才剛剛睜開眼，就被袁紓清脆的叫嚷聲喊出了被窩，動作麻利地一溜煙跑到了大堂，抬眼一看，正是昨日入住的那三位出手闊綽談吐不俗的貴客，在這昌安城他也算見過了不少光鮮亮麗的王公貴族，但見了這三位，還是眼前一亮，看氣度容貌已知絕非普通草民，自然一點都不敢怠慢。跑堂笑臉相迎，道：“這位小姐，您昨夜睡得可還好？有什么事兒盡管吩咐?！?p> 袁紓也不理他的客套話，一步跨到他面前，道：“我問你，這客棧中可否入住了一位麻子先生？”
跑堂見她問得蹊蹺，眉頭一皺，未免惹事便又反問道：“麻子？敢問是有位麻子先生得罪了您么？”
袁紓剛要講包袱被偷的事，只覺背后清歡拉了拉自己的衣服，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清歡見勢搶著答道：“說不上得罪，我們與麻子并沒有過節(jié)，只是昨日匆匆一見，懷疑有件東西被他錯手拿走了?！鼻鍤g壯著膽子說瞎話，可她的這個謊話編得真不大高明，她畢竟還是不習(xí)慣撒謊，說完連自己都紅了紅臉。
跑堂看他們言辭含糊，態(tài)度猶豫，情形已大約猜到了些許，便道：“不瞞這位小姐，咱們悅方客棧做生意向來光明正大，并沒有住一位什么偷雞摸狗的麻子，莫說麻子，連臉上有痣的客人我都沒大注意到。您盡管出去打聽，咱們悅來客棧的環(huán)境那是遠(yuǎn)近聞名，豈是那些腌臜之人能隨意住進來的，非但我可以打包票，這里每個人都可以保證，這里絕沒有什么麻子，連聽都沒聽說過?！?p> 袁紆一聽便知道，這京都的客棧果然連跑堂的也是不省事的，自知再問不出任何消息，便朗聲道：“既然如此，多做打擾了，還是勞煩您幫我們繼續(xù)留意才好?！?p> 跑堂沒想到他三人這般容易打發(fā)，又換上了滿臉的笑容，道：“貴客開口，這是自然。您不說我們也會多多注意的。”
話說到這里，自然意味著對話要結(jié)束了。袁紓無話可說，焦急地踮著腳，轉(zhuǎn)頭看向門外，隨口問道：“隔壁的酒樓此時是否已經(jīng)開門迎客？”
跑堂以為他們出門要去吃早茶，便殷勤道：“您是說隔壁東邊的泰瑞福嗎？當(dāng)然開了！那兒的早點出了名的好吃，這個點兒正是熱鬧的時候。您去了，只管要一碗熱騰騰的八寶粥，再來兩碟酥油卷，保證啊，精神一天！您想嘗，就趕緊的吧，再過半個時辰今天的酥油卷怕是就賣完了。”那跑堂說到此處，意有所指，略一沉吟又道，“不過，三位貴客行事可要多加小心，那兒的人多手也雜，麻子呀騙子呀，就更多了。”
泰瑞福，清歡昨日便聽小米子說素來以早飯味道令人上癮而聞名，看來在昌安城是無人不知的。他三人剛剛踏進泰瑞福，就發(fā)現(xiàn)人不僅多，而且比想象中還要多，就連正餐時只有貴客能上去的二樓都熙熙攘攘擠滿了人，整個酒樓里，八寶粥的香氣，酥油卷的香氣，混著女人的茉莉花油香氣，男人的汗味兒，單憑味道就畫出了一幅市井圖。這些吃客，看起來自然是形形色色，流氓和騙子當(dāng)然不少，麻子或許也有幾個，袁紓剛擠到大堂正中央，就已經(jīng)看到一個不盯著自己的粥卻只顧著盯別人錢袋的小毛孩。
泰瑞福的八寶粥，是淺綠色的小瓷碗盛著的，香噴噴的大棗子，配著桂圓、葡萄干、枸杞，各式果干，也不知道這酒樓用了什么熬粥的秘法，聞一鼻子就香滿懷。然而我們的三位貴客，自然沒有什么吃早點的心思，清歡這次長了記性，好不容易坐到了桌前，既不敢把行李抱在胸口引人注目，也不敢放得太遠(yuǎn)，便只擱在手邊上，袁紆則不慌不忙看著周圍熙熙攘攘的人群。而袁紓，一心盯著那個看起來很客氣的店小二像滑不溜秋的魚兒一樣跑來跑去，她已經(jīng)計劃好，不管他現(xiàn)在多么忙碌，等這小二再一次跑到她面前就一定要一把抓住他，問問昨日那個麻子的來歷。袁紓冷眼瞧了半天，她已經(jīng)對這個店小二充滿了信心，這么伶俐，這么機靈，他一定記得起來昨日那個能上二樓吃飯的麻子，昨天可是沒幾個客人的下雨天，說不定還能打聽到麻子的底細(xì)。
然而——
“麻子？什么麻子？不知道，沒見過。昨兒我們這酒樓至少來了十個麻子，我實在不知道您說的是哪位?！?p> 袁紓一聽就急了，道：“你再仔細(xì)想想，昨日我們就坐在二樓上窗戶邊，那個麻子就是和我們坐在相鄰兩桌的?！?p> “?。∧f的下午二樓的麻子！”
袁紓?cè)酥挥X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上，和袁紆、清歡六只眼睛全都緊緊地盯著那店小二等他的下文。
“不好意思，還是沒想起來。”
袁紓踮了踮腳，真想踢這店小二一腳，又生氣又焦急，卻不知還能說些什么。
店小二眼珠子滴溜溜一轉(zhuǎn)，道：“您三位客官請好，沒事我就去忙啦?！?p> 清歡也急紅了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有袁紆微笑道：“多謝，你去吧?！?p> 店小二一溜煙就奔走了，留下咬著嘴唇只發(fā)怔的袁紓嘴里小聲的不知道在念些什么。
袁紆剛要伸手拍拍袁紓的肩商量另做他法，就看見一個人擠過人群徑直走到了他們面前，站定后向他們拱了拱手，道：“三位朋友，早?！痹偺а垡豢矗@人的長相實在不敢恭維，細(xì)小的三角眼冒著瘆人的精光，若是在戲曲中，必然就是個賣友求榮的反派惡賊。
袁紓和清歡都正焦躁，當(dāng)然沒有心情理他。袁紆卻還是禮貌答道：“早?！?p> 誰知這個人打完招呼居然一點都不客氣，就這么直接坐到了這桌唯一空著的位子上，也不要早點也不招呼人。袁紆猜他必有下文，便沉住氣等他開口。
足等了半晌，那人終于率先開口，笑道：“在下打擾了，剛才聽聞，三位朋友在打聽一位麻子的下落？”
袁紆一聽便知事出有因，淡淡答道：“不錯。”袁紓清歡二人一聽也立刻抬起了頭望著這人。
只見這人不慌不忙，繼續(xù)道：“我看啊，三位大概是剛來此地，很有可能還吃了那麻子的虧，我說的對嗎？”
袁紆道：“這就不勞您費心了。不知，您是否認(rèn)識這樣一位麻子？”
這人的語氣愈發(fā)緩慢，道：“在下銀鉤子，正是這一片地界上混的。那麻子，認(rèn)得，自然是認(rèn)得，否則也不會來跟您搭言了?！?p> 袁紓看這人言語間愈發(fā)賣關(guān)子賣上了癮，真巴不得給他一個大白眼，袁紆卻還是不動聲色道：“您有話不妨直說，若能尋到那麻子的蹤跡，我三人必有重謝。”
銀鉤子聽了“重謝”二字，不再作態(tài)，臉面立刻換上喜色，道：“實話告訴你們，這酒樓我最清楚，這里確實經(jīng)常出沒著一個麻子帶頭的盜賊團伙，專門偷雞摸狗騙人錢財?shù)?，我盯了他們很久了，真沒有一個好東西?！?p> 袁紆看此人重利，略皺了皺眉頭，袁紓心里早已經(jīng)犯了嘀咕，正努力壓抑自己的反感，卻只聽清歡在旁嘀咕道：“我看你也不像是什么好東西?！?p> 這話聲音不大不小，袁紆聽到了，袁紓聽到了，那銀鉤子當(dāng)然也聽到了，可看他倒也不怒，只冷笑了一笑，朝著清歡慢慢站起了身，道：“在下本是一番好意，想要幫幫初來乍到的異鄉(xiāng)人，誰知你們?nèi)弧痹挼酱颂?，他語聲一頓，眼珠停了一停，突然，一把抓過了清歡的包袱，掉頭就跑。袁紓冷笑，果然又是個賊人，看這人的腿上功夫極差，莫說這大堂本來就人來人往，就算暢通無阻讓他先行五丈，袁紓也有信心縱身一躍將他一把逮住。經(jīng)過昨夜，清歡自然知道袁紓、袁紆二人身手不凡，便也不做聲只等他二人出手。
然而，這次根本沒輪到他兄妹二人大展身手，那銀鉤子甚至都沒跑出七八步，就被一位彪形壯漢迎頭擋住，大漢一伸手就給了銀鉤子一個大耳光，另一只手從銀鉤子后領(lǐng)上一提，他滴溜溜便像小雞般被那壯漢拎到了三人面前。
只聽壯漢厲聲喝道：“這窩囊廢！越發(fā)放肆起來！還不把包袱還給這位小姐?！?p> 銀鉤子非但不敢吭聲，連臉都不敢抬，雙手把包袱送到清歡面前，清歡一接住包袱，他立刻跪倒磕了個頭便跑了。大堂的吃客們看這情景自動讓出了一個圈來，那位壯漢大笑著就坐在了剛剛銀鉤子坐的地方，他的笑聲如洪鐘般有力，身邊的人都嘖嘖稱奇，他似乎也很滿意自己的笑聲，笑著抬起手略一抱拳：“在下武一鳴，剛剛那銀鉤子，是我手下的小兄弟，前幾日在賭場輸了個底朝天，窮瘋了才來這大酒樓招搖撞騙，昨天剛受了罰，不成想今天又在這里遇到他。唉，是我教導(dǎo)無方，三位朋友要打要罵，只管沖我來，我武一鳴甘受懲罰?！?p> 袁紓見了這壯漢，頗有三分豪氣，心生羨慕，清歡更是歡喜，這人竟似老姜頭故事里的江湖豪俠一般，真令人敬佩。袁紆展顏一笑，道：“多謝，兄臺高義，如何敢罰，能幫我們追回包袱，已是大恩，其他的休要再提了?！?p> 那壯漢看起來似乎是這里的常客，只揮揮手，又對店小二叫道：“小二，這桌的帳，盡管記到我名下?！?p> 袁紓搶著道：“那怎么行！這銀子，我們自己掏?！彼疽馇鍤g掏銀子，清歡剛把手伸進包袱，就想起來這包袱里現(xiàn)在裝的，都是大面額的銀票和整塊的銀子，便又把目光投向了袁紆，袁紆心下會意，從懷里掏出了一排銅板結(jié)賬。
那壯漢本來眼光只斜眼瞧著清歡手中的包袱，見清歡畏手畏腳，目光更發(fā)直，暗自吞了下口水抬頭道：“三位朋友氣度不凡，卻不知是如何和我這小兄弟打上了交道？”
袁紓道：“不瞞您說，我們正在尋人，銀鉤子說他找得到，我們才搭言的?！?p> 壯漢聽了，眼睛立刻發(fā)光，道：“尋人？卻不知所尋何人？”
袁紓剛要直言，卻見袁紆神色甚是謹(jǐn)慎，回想剛才受那銀鉤子所騙，便不再答言。
壯漢見他們吞吞吐吐，拍起了胸脯道：“你們要想尋人，只管問我武老大，只要是這昌安城里混的，就沒有我武一鳴不認(rèn)得的?！?p> 袁紆略作沉思，答道：“承蒙兄臺關(guān)照，我們也不好再作掩飾，不知您可知這片地界是否有一伙麻子帶領(lǐng)的盜賊？我們……”
壯漢聽言再次放聲大笑，打斷袁紆道：“不知你們問的是誰，原來是他！那麻子正是我的老仇人！禍害了不知多少外鄉(xiāng)人，真是趕了個湊巧，我今日出門，便是為找他算賬去的。”
袁紓道：“既然如此，不知可否將他的住處告知于我們，我們也好再做打算?！?p> 壯漢直接站起身，道：“何苦再做打算？你們帳已付了，今日只管跟著我一起前去那麻子的老巢，有什么事當(dāng)面了結(jié)更痛快。多說無益，咱們這便動身罷。”
袁紓和清歡看這武一鳴直爽暢快，不暇多想便跟著站起了身，袁紆卻還似有些遲疑，正想一同起身出發(fā)，突然從門口處又走過來一個人高馬大，衣著十分氣派的中年男子，酒樓里吃早飯的人已散得差不多了，那中年男子遠(yuǎn)遠(yuǎn)的就已經(jīng)瞪住了這個武一鳴，此時終于沉著臉厲聲道：“張老三，是不是又在打著我的旗號招搖撞騙？”
這武一鳴本來雄赳赳氣昂昂，可一聽到中年男子的語聲，也不猶豫，竟當(dāng)即撲通一聲跪倒，話還沒說就開始扇自己耳光，一邊扇一邊哭聲道：“武爺爺，我錯了，求您饒了我吧?！蹦侵心昴凶訑[了擺手，道：“今日在這大酒樓，人多口雜，我便饒你一次，若有再犯，被我當(dāng)場抓住，哼?！?p> 武一鳴立刻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起身便跑，邊跑邊哭著喊道：“小人再也不敢了！”一轉(zhuǎn)眼人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袁紓和清歡早看得眼睛都發(fā)了直，還沒弄明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這中年男子已向他三人作了個揖，中氣十足道：“在下武一鳴，蒙各位朋友們抬愛，叫我一聲武老大，這昌安城里有何不平之事，幾位朋友都盡管找我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