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寒刃映肝膽 青鋒淬風(fēng)雷
山道上的蟬鳴驟然沉寂。臧愛親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玉佩,那是父親臧燾在她及笄時贈的南陽獨(dú)山玉,此刻卻在暮色中泛著幽冷的光。她望著劉裕額角暴起的青筋,忽覺這七月的晚風(fēng)里裹挾著鐵銹般的血腥氣。
“劉公子可知,這恨石裂縫中曾埋過三柄斷劍?“她的聲音似清泉激石,在漸暗的天色中泠泠作響。綠蘿驚覺自家小姐竟將團(tuán)扇倒持,白玉扇骨正抵住袖中暗藏的短匕——這是臧氏女眷自幼習(xí)練的防身術(shù)。
劉?;羧晦D(zhuǎn)身,戰(zhàn)袍下擺掃落幾片枯葉。這個動作讓臧愛親想起月前在刺史府瞥見的場景:父親與北府軍將領(lǐng)議事時,那些甲胄鏗鏘的武人轉(zhuǎn)身時也是這般虎虎生風(fēng)。她忽然意識到,眼前這個布衣青年的骨骼里,早已鑄進(jìn)沙場征伐的韻律。
“甘露寺的掃地僧曾說,每逢雷雨之夜,恨石中就會傳出金鐵相擊之聲?!瓣皭塾H緩步走近,繡鞋踏碎滿地夕照,“就像此刻劉公子的心跳。“她抬起團(tuán)扇,虛指劉裕的胸膛。
綠蘿倒吸冷氣。她從未見過小姐用這般近乎挑釁的姿態(tài)對待男子,更驚異于劉裕竟不閃不避,任由扇尖抵在胸前。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極長,糾纏在青石板上宛如困獸。
“建元三年,王恭在此埋下斷劍;隆安元年,庾楷又續(xù)半截殘刃?!瓣皭塾H的語速突然加快,每個字都似淬火的鐵星,“如今這第三柄斷劍——“她猛地掀開道旁灌木,露出半截銹跡斑斑的劍柄。
劉裕瞳孔驟縮。這分明是半年前他在京口郊外遺失的佩劍!當(dāng)日與流民帥張猛廝殺時,這柄鐵劍卡在對方肩胛骨中,他竟不知何時遺落在此處。
“臧氏祖宅的《吳地兵要》有載:'北固恨石,三劍鎮(zhèn)之,當(dāng)出帝星'?!瓣皭塾H突然用吳語低吟,這是只有江東士族才懂的古調(diào)。劉裕的北地血脈在耳鼓震動,卻莫名辨出其中金戈鐵馬之意。
暮色中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檀韶策馬沖上山道,韁繩在掌心勒出血痕:“德輿兄快走!刺史府來拿人,說你私藏前秦細(xì)作!“話音未落,山腳下已亮起火把長龍,甲葉碰撞聲驚起夜梟。
劉裕反手握住恨石中的斷劍,鐵銹簌簌而落。臧愛親突然將團(tuán)扇塞入他手中:“扇骨是精鋼所鑄?!八闹讣鈩澾^扇面,露出內(nèi)里寒光——這哪里是女兒家的玩物,分明是臧氏暗藏的兵械圖譜!
火把的光暈已漫至山腰。劉裕望見追兵中竟有北府軍舊識,忽然記起三日前在酒肆撞見庾楷親信與鮮卑商賈密談。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走私,如今想來,那鮮卑人腰間玉佩的紋樣,分明與月前截獲的前秦密信上的圖騰相似。
“往鳳凰池方向!“臧愛親扯下披帛系在竹枝上,就著松脂火折子點(diǎn)燃。綠蘿會意,將燃燒的披帛拋向反方向的山坳?;鸸鉀_天而起,追兵果然調(diào)轉(zhuǎn)方向。
三人奔至鳳凰池畔,卻見池水泛著詭異的靛藍(lán)色。劉裕突然按住臧愛親肩頭:“水中有毒!“話音未落,池中躍出五個黑衣人,刀刃在月下泛著幽綠——竟是淬了漠北狼毒!
檀韶?fù)]刀迎戰(zhàn),鋼刃相撞迸出藍(lán)火。劉裕將臧愛親護(hù)在身后,團(tuán)扇展開竟成尺余鋼盾。最險處一柄毒刃貼著他咽喉劃過,卻在觸及皮膚瞬間被鋼扇震開。臧愛親這才驚覺,劉裕方才在山道上的羞赧之態(tài),與此刻判若兩人。
池畔古柏忽然傳來鴉鳴三聲。劉裕精神大振,吹響骨哨相和。只見樹影中躍出三個獵戶打扮的漢子,正是他往日同袍。五人結(jié)成雁陣,頃刻間扭轉(zhuǎn)戰(zhàn)局。最后一個黑衣人墜入毒池時,池水翻涌如沸,浮起層層死魚。
“是慕容垂的死士?!皠⒃L唛_黑衣人面罩,露出額間黥印,“前日我在鹽瀆截獲的輜重里,就有這種毒蒺藜?!八麖氖響阎忻銮嚆~虎符,符上刻著句章水師的印記。
臧愛親突然按住他手腕:“此物不可現(xiàn)世?!八闹讣獗?,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三吳士族與鮮卑暗通款曲,建康臺城那位只怕...“話未說完,山下又傳來號角聲,這次卻是北府軍特有的三短一長。
劉裕將虎符塞入她掌心:“煩請姑娘將此物交與令尊?!稗D(zhuǎn)身欲走時,忽覺袖口一沉。臧愛親將貼身玉佩系在他腕上:“見此玉如見臧氏?!八难凵窈鋈蝗彳?,“活著回來?!?p> 夜色吞沒了青年的背影。臧愛親望著掌心虎符,忽然明白父親為何常說“亂世兒女的姻緣,總要沾著血色才能長久“。鳳凰池的毒霧漫上來,在她裙裾上繡出詭異的藍(lán)花。
山腳下,劉牢之的親衛(wèi)舉著火把列陣相迎。劉裕摸到懷中半塊麥餅——這是清晨離家時母親塞的——突然想起臧愛親說的“恨石三劍“。第一劍屬王恭,第二劍屬庾楷,第三劍...他握緊斷劍的豁口,任由鮮血浸透纏手的布條。
北府軍的號角響徹云霄。劉裕不知道,此刻建康城的烏衣巷中,謝琰正將寫著“寄奴“二字的密折投入火盆。更不知道,千里外的廣陵渡口,孫恩的戰(zhàn)船正在濃霧中升起血色帆旗。
但鳳凰池畔的毒霧記住了這個夜晚。當(dāng)二十年后劉裕站在初寧陵前,仍會想起臧愛親系玉佩時顫抖的指尖,想起恨石裂縫中滲出的、帶著鐵銹味的月光。
斜陽將三人身影拉得細(xì)長,臧愛親繡履踏過石階斑駁的青苔,忽而駐足望向江面。遠(yuǎn)處艨艟戰(zhàn)船如墨點(diǎn)懸于金波之上,桅桿頂端的燕尾旗被江風(fēng)撕扯得獵獵作響。
“劉公子可知,前日京口渡口新泊了十艘運(yùn)糧船?“臧愛親指尖輕撫鳳凰池畔的石欄,池中倒影被漣漪揉碎成點(diǎn)點(diǎn)金鱗,“聽聞北府軍要擴(kuò)編新營,謝將軍正在廣募江淮子弟?!?p> 劉裕心頭突地一跳。自永嘉南渡,北府軍便是晉室倚仗的虎賁之師,當(dāng)年謝玄以八萬之眾大破苻堅百萬雄兵,何等煊赫。他攥緊腰間柴刀粗糙的刀柄,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這把刀上月才劈開過偷襲村落的流寇頭顱。
綠蘿忽閃著杏眼插話:“臧姐姐總說這些軍國大事,倒像是男子般......“
“噤聲!“臧愛親難得肅了神色,“如今三吳之地,孫恩妖道聚眾十萬,會稽已陷月余。北府軍募兵檄文里寫得明白:凡應(yīng)征者賞帛三匹,斬首一級加粟五石?!八D(zhuǎn)身凝視劉裕,丹鳳眼中似有星火明滅,“我觀公子方才論及恨石時,眼中鋒芒更勝龍泉寶劍?!?p> 江風(fēng)裹挾著咸腥撲面,劉裕忽覺喉頭發(fā)緊。他憶起上月替人舂米時,主家小兒誦讀的《吳越春秋》:“夫劍之在匣,猶龍之在淵。龍無尺水,無以升天;劍無砥礪,何以斷金?“此刻池畔柳條拂過面頰,竟如鞭子抽在心上。
行至潔園巷口,暮色已染透青石板路。臧愛親忽然從袖中取出絹帕包裹之物:“此物乃家父前日得于廣陵商賈,說是從長安流出的稀罕物?!八厥州p展,竟是半枚青銅虎符,斷裂處犬牙交錯,在暮色中泛著幽光。
劉裕瞳孔驟縮。他曾在賭坊聽退役老兵醉語,說這等信物能調(diào)百人隊正。正要細(xì)問,巷內(nèi)忽然傳來急促馬蹄聲。十余騎玄甲騎兵疾馳而過,當(dāng)先者擎著朱漆令旗,正是北府軍傳令兵的裝束。
“看到?jīng)]有!“檀袛不知從何處鉆出,興奮地扯住劉裕衣袖,“方才過去的,是冠軍將軍孫無終的親衛(wèi)!我聽城門守卒說,北府軍要在蒜山設(shè)演武場,明日就要開始考校新兵!“
臧愛親將虎符塞入劉裕掌心,低聲道:“家父常說,亂世之中,明珠豈能久沉滄海?“語罷帶著綠蘿翩然離去,留下劉裕怔立當(dāng)場。那半枚虎符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卻似有熱血自其中汩汩涌出。
是夜,劉裕跪在生母趙安宗靈位前。殘燭將三足青銅爵的影子投在斑駁墻面上,恍惚化作張牙舞爪的饕餮。他輕撫靈牌上“先妣“二字,想起那日母親彌留之際,枯瘦手指死死摳住床沿,喉嚨里發(fā)出風(fēng)箱般的喘息:“裕兒...要活得...像個人樣...“
窗外忽有驚雷炸響,初夏暴雨傾盆而落。劉裕猛地站起,蓑衣都未及披便沖入雨幕。泥水濺濕的褲管緊貼小腿,讓他想起去年冬日,為給繼母蕭文壽抓藥,赤腳蹚過結(jié)冰的漕河——那刺骨的寒,此刻卻化作胸腔里沸騰的巖漿。
次日破曉,蒜山腳下列陣如林。劉裕擠在應(yīng)征人群里,望見高臺上那面玄底白虎旗時,呼吸陡然急促。忽然鼓角齊鳴,身披明光鎧的主將登臺,左額刀疤在晨光中宛如活物——正是威震江淮的北府軍司馬孫無終!
“第一項,開兩石弓!“監(jiān)軍官的吼聲驚飛林間宿鳥。前排壯漢漲紅臉也拉不滿弓弦,頹然退下時,腰間柴刀突然被抽走。劉裕握著自己削竹為箭的硬木弓大步上前,搭箭瞬間想起昨日臧愛親的話:“公子可知,當(dāng)年楚霸王舉鼎,看的不是鼎重幾何,而是胸中那團(tuán)火?“
弓如滿月,箭似流星。百步外的草靶應(yīng)聲洞穿,箭簇余勢未消,竟釘入后方櫟樹三寸有余。孫無終撫掌大笑:“好個神射手!報上名來!“
“京口劉裕,表字德輿!“
校場東北角的槐蔭下,臧愛親放下車簾,唇角漾起淺笑。她自然沒看見,演武場西側(cè)茶寮里,有個戴冪籬的男子正將鴿信塞入竹筒。那信上赫然寫著:“蛟龍已現(xiàn)鱗爪,速報主公?!?p> 更遠(yuǎn)處江心沙洲,五斗米道的祭壇青煙裊裊。祭酒手持桃木劍指天畫符,臺下信眾山呼海嘯般跪拜。供桌上血淋淋的牛頭旁,攤開著從會稽快馬送來的帛書:“天師已聚船千艘,不日將順流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