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程家
天色完全黑下去的時候，程雋驅車趕往西郊城市莊園。
西郊程氏莊園原本是前朝皇帝的一處別苑。民國的時候，末代皇帝為了維持奢靡的生活，便把京城里的別院悉數(shù)出售，當時家資頗豐的程家祖先便把這一處別院買了下來，當做程家的主宅。
后來程家家道中落，又逢戰(zhàn)亂，程家子弟泯于眾人，這座園子也幾經(jīng)易手。
直到程老爺子發(fā)跡，賺了錢之后，又拼命支持國家建設，為了表彰程老爺子的貢獻，國家便把這處別院又還給了程家。
到現(xiàn)在，京市寸土寸金，西郊莊園價值已無法估量。
當年程老爺子收到這處別院的時候，也曾意氣風發(fā)地設想，日后他子孫滿堂，程氏家族興旺，一大家子都住在這園子里，該是多么熱鬧。
可世事哪能盡如人意。
發(fā)妻早逝，撇下一雙兒女，他忙于公事，疏于教育，子女與他都不親近。女兒常年在國外，兒子有野心沒能力，整日花天酒地，兒子、兒媳離婚搬了出去，兒子還在外面搞出了一堆私生子，老爺子的所有子孫當中能夠達到他的期待的竟只有程雋一人。
程老爺子從不承認那些私生子是程家人，只將程雋放下膝下?lián)狃B(yǎng)而程雋也是眾人心目中不言自明的繼承人，程氏將來的主人。
程老爺子和程雋一直在莊園居住，園子里處處是傳統(tǒng)中式建筑。早年間為了撫養(yǎng)沈媛媛，給她提供更好的醫(yī)療條件，便在園子空地處給她起了一座朝霞館。
朝霞館也是整個莊園中唯一一棟西式建筑。
自從沈媛媛搬到朝霞館居住以后，程雋也搬去了朝霞館。
彼時，朝霞館才是整個莊園中最熱鬧的地方。
程雋的車駛進了雕花大門，向朝霞館的方向開去。
莊園里無論是人行道還是車道，兩旁都有仿古的中式柱燈。
車剛一停穩(wěn)，管家吳伯幫程雋拉開車門。
“孫少爺，您回來了?！眳遣?。
因為管家吳伯是個老派的人，所以莊園內所有的司機、園丁、廚師還有家政，對程家主人的稱呼都延續(xù)了吳伯的風格，稱程老爺子為老爺，稱程雋為孫少爺。
沈媛媛在的時候被他們稱為孫小姐。但沈媛媛更喜歡他們，叫他圓圓。
“吳伯?！背屉h恭敬地道，在他心里并沒有把吳伯當成傭人，而是長輩。
吳伯和藹的一笑，接過程雋的大衣，“老爺在書房?！?p> 程雋點頭，向著爺爺?shù)淖√幾呷ァ?p> 程老爺子住在莊園的主院中，住所有正屋和東西兩個耳房，一間臥室，一間書房。
現(xiàn)如今的古典建筑早都已被改造的適合現(xiàn)代人的生活，但程老爺子比較喜歡傳統(tǒng)的東西，所以他的書房還保留著原汁原味的古典裝飾。
程雋踏進書房，程老爺子正在俯首作畫。
老爺子的書案正對著入口，背后掛著一塊匾額，上寫“寧靜致遠”四個字，一側的博古架上放了許多老爺子喜歡的老物件兒，另一側的墻上，嵌著很大的雕花窗戶，竹簾半卷，窗邊放著個一體式茶桌。
窗外竹影搖曳，發(fā)出沙沙聲。
在這寧靜的氛圍中，老爺子戴著老花鏡，正在畫一幅工筆仕女圖。畫中人明眸善睞，挽著飛仙髻，穿著古時候的衣裳。
畫中女子的眉眼看著極為熟悉，程雋的目光落在程老爺子的畫上，心中泛起絲絲縷縷，綿延不斷的痛楚。
程老爺子終于抬起頭，“來啦?！?p> “爺爺?！?p> “來看看我這幅畫，畫得像嗎？”程老爺子的放下筆，“怎么樣？你給題個字。”
程雋拒絕，“爺爺，我現(xiàn)在的心情寫不好字。”
程老爺子取下一只狼毫，蘸飽了墨，“心情好的時候有讓人開心的字，心情不好的時候有讓人傷心的字，開心和傷心都是好字?！?p> 程雋無奈，只好接過了筆。
懸筆在畫的上方停留了好一會兒，才終于下筆寫出了“上穹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程老爺子嘆息一聲，拿起桌邊的布巾擦了擦手，“坐下喝杯茶吧?！?p> 程老爺子濾出茶水給程雋倒了一杯，自己端起一杯細品。
清香的茶水略帶苦澀，程老爺子放下茶杯，透過氤氳的霧氣看著自己的孫子。
“程雋吶，你——要不要搬出朝霞館？”
程雋沉默了許久，才道：“爺爺，如果我搬出朝霞館，媛媛就真的從我生命中消失了……”
這話沉重到程爺爺都無法去接。
程老爺子又給自己買了一杯茶水，“旁人都以為，是咱們程家照顧著媛媛，實際誰能知道呢，是媛媛在照顧咱們爺孫倆。”
“程雋吶，爺爺雖然能讓你衣食無憂，但爺爺也知道你過得并不開心，是在媛媛搬來咱們家之后，我才真正看到你開心的笑臉……但凡我有辦法，哪怕豁出我的老命，我都得讓媛媛留在你身邊。”
“但是我的孫子啊，人有旦夕禍福，生老病死咱們都得經(jīng)歷……爺爺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但，我就怕你是太懂事了，什么委屈都憋在自己心里……”
“情深不壽，程雋吶，你要試著放下……”
程雋慘然一笑，“爺爺，我放不下?！?p> 他的生命本就是無盡的寒冬，只有媛媛，給他生命帶來了一束陽光、一絲溫暖。
在這世上爺爺是他唯一的親人，而媛媛則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多少個孤寂的日子，是媛媛無邪的笑臉撫慰了他。
多少個雷鳴的雨夜，是媛媛顫抖的身軀溫暖了他。
在他父母爭相傷害他的時候，是媛媛誠摯的話語拯救了他。
在他困惑于自己為什么降生于世，人生有什么價值的時候，是媛媛讓他明白在這世上有愛他的人，也有他愛的人。
程老爺子看到程雋的表情，便心知勸不動他，忍著痛心，程老爺子道：“我不求你能順順當當結婚生子，但是程雋，不要再讓我老頭子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了。”
那滋味，太苦了。
程雋端起茶杯一飲而盡，“爺爺，我不會的?！?p> 他還答應過媛媛，要替她看看大千世界，看遍海洋大漠，看遍太陽東升西落，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
想必媛媛一定會笑著迎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