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夏寒噤
夜風(fēng)中,袁男想起了自己剛來這個房子里時,那時是晚飯后,華燈初上,大家吃著西瓜,吃完了西瓜,袁男就把西瓜皮從陽臺扔了下去。
第一次住樓房的小朋友如果大人不說或多或少都有這樣的經(jīng)歷。
西瓜皮正好砸中樓下一個光著膀子搖著蒲扇乘涼的大叔,樓下的一群人就罵了起來,袁男就在陽臺上伸頭看了一下,一群人就認(rèn)定了五樓:“五樓的,亂扔什么東西啊,砸到人了?!?p> 袁男正不知所措時,下面罵得更兇了。
袁男繼母趕緊問袁男什么情況,袁男嚅嚅地說自己扔了兩塊西瓜皮下去砸著人了。
細(xì)細(xì)想來,非常慶幸那是在五樓,那時的住宅樓最高只到九樓,鮮有超過十層的。
高空拋下的物體由于重力加速度的作用,即便質(zhì)量不大,但在下落過程中也會產(chǎn)生巨大的動能。這些動能一旦與人體發(fā)生碰撞,極有可能造成致命的傷害,如頭部重創(chuàng)、內(nèi)臟破裂等。
當(dāng)時的西瓜皮正打在樓下乘涼大叔的背上,背部打得生疼,他的火氣是最大的。
袁男繼母趕緊讓袁男下去把西瓜皮揀上來,讓袁男好好和人家說,道個歉就好了。
袁男趕緊下樓,去揀瓜皮,西瓜皮已經(jīng)砸得四分五裂,樓下眾人制止了袁男的舉動:“是你丟的么?”
袁男說:“是的,對不起?!保?p> 眾人又問:“你們家?guī)讟堑???p> 袁男:“五樓?!?p> 眾人:“扔的什么東西?”
袁男:“西瓜皮。”說著又去揀那些四分五裂的瓜皮。
人們又制止了袁男:“你不要揀,讓你家大人下來,讓一個孩子下來算什么事?太敷衍了!”
眾人提高嗓門又對上面喊:“五樓的,趕緊下來,你們?nèi)訓(xùn)|西砸到人就想這樣算了?”
袁男父親聽到下面還在喋喋不休,心中煩悶,來到陽臺邊對著下面一通輸出:“你們怎么回事?什么事情正常解決就行了嘛,你們麻鬧什么?”
眾人:“說我們麻鬧?五樓的,枉自你還是管宣傳的,你先宣傳宣傳你們自己的這種不文明行為?!?p> 袁男抬眼望去,發(fā)現(xiàn)袁父站在五樓陽臺護(hù)欄內(nèi),孤零零地只有一個小小的影子,第一次發(fā)現(xiàn)父親并沒有那么偉岸挺拔。但是為什么沒有見著繼母的身影呢?
正胡思亂想時,袁男繼母下到了樓下,一邊對人道歉一邊揀瓜皮:“對不起,對不起,小孩剛來省城,不懂規(guī)矩,我們都教過他注意不要往樓下扔?xùn)|西,可他還是沒有聽進(jìn)去?!?p> 袁男梗著脖子:“你們什么時候給我講過?”
眾人掃了一眼袁男的穿著:“就是,好好管好你家小孩,小孩剛來省城要好好給他講?!?p> 繼母對著袁男數(shù)落道:“給你講過多次了,看弄出事了吧,還不趕緊再道個歉認(rèn)錯?!?p> 袁男:“對不起,對不起,是我錯了。”
眾人指著一個大叔:“光認(rèn)錯道歉就算了?剛才的西瓜皮砸到了王師傅。”
袁男繼母:“王師傅,對不起,砸到哪里了,要不要去醫(yī)院看看?”
王師傅:“砸到我的背了,有點疼,算了,不用去醫(yī)院了,好好教育你家孩子?!?p> 袁男繼母連忙讓袁男去揀瓜皮,這次眾人沒有再制止,袁男揀了瓜皮和繼母上樓去了。
袁男想著這些往事,想到了四分五裂的西瓜皮,覺得人掉下去,大概率也會摔得四分五裂吧,頭也會象西瓜那樣裂開、汁液四濺。
又想到了那些和同學(xué)的美好瞬間,想起了對“小黃蓉”劉萬麗的暗戀,這些都將永遠(yuǎn)定格,永遠(yuǎn)消失不見。
袁男現(xiàn)在站在陽臺上,想爬到護(hù)欄上去,護(hù)欄有點高,試了幾次想悄無聲息地爬上去幾乎是不可能的,袁男找了個墊腳的東西,卻弄出了一些聲音,陽臺的門關(guān)著,隔絕了袁父的呼嚕聲,袁男緊張地聽了一下屋內(nèi),感覺父親起來了。
悄悄來到陽臺門伏下身子,盡量讓里面的人看不見自己,仔細(xì)聽了半天,好像又沒有什么其它的聲音了。仔細(xì)把門開了一個縫,呼嚕聲又傳了出來,原來剛才是袁男的錯覺。
夜風(fēng)吹來,袁男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關(guān)于寒噤,83版的《射雕英雄傳》中,翁美玲扮演的黃蓉有一段內(nèi)心獨白,就用粵語歌曲《寒噤》來表達(dá):
若有機(jī)會試多次,
當(dāng)作新開始,
若我與他有朝相會,
便叫他名字。
但記當(dāng)日那一次,
我在最笨時,
完全未識怎表達(dá),
實際不容易。
寒噤,抖我不斷。
竟不會停住,
因初次相遇,
我似為情義封住,
沒法表達(dá)我心意,
過后心癡癡,
愿我與他見多一面,
莫再演傻事。
袁男又想到如果自己沒有死,而是殘了,癱瘓了,那這一生將會痛苦地活著。
如果走出家門去,往上爬,爬到樓頂,再躍下去應(yīng)該就好了吧,那時會不會在另一個世界見到翁美玲呢?
袁男輕輕打開了陽臺門,父親的呼嚕聲再次尖銳傳來。
袁男停了一下,又輕輕地關(guān)上了陽臺門,躡手躡腳地往家里的大門走去,不想在開大門時發(fā)出響聲。
呼嚕聲一陣又一陣,袁男內(nèi)心有點煩躁,自己走了以后,生活依然,他們該歡笑還是歡笑,該打呼嚕還是是打呼嚕,世界并沒有什么不同,就像是袁男的爺爺奶奶去世一樣,只是世界再也沒有和他們有關(guān)的事,只有親人偶爾的想起。
不能就這樣算了,一定不能遂了他們的愿,一定要活著,活出不一樣的人生。
袁男又回去睡下了,只是亂夢紛呈,天蒙蒙亮,晨風(fēng)呼嘯,袁男醒了,想起凌晨自己的舉動,想到如果是那樣,現(xiàn)在自己還躺在冰冷的地上,無人知曉,無人問津。
再睡不著就起了床,埋頭收拾東西。
袁父起來時,袁男湊上前去喊了一聲:
“叔叔,我要走了,火車票您放在哪里?我要去哪個城市?”
袁父明顯僵了一下,表情很不自然,一言不發(fā)地找到了火車票交到袁男手里。
火車上,袁男的座位正好在窗邊,周圍的人群聊得熱火朝天,袁男一言不發(fā),看著窗外飛速后退的景物努力讓自己心情平復(fù)。
一路向北,山多云深,隧道一個接著一個,車廂內(nèi)一會兒黑了一會兒又亮了。列車廣播里播放著相聲和笑話,袁男怎么也笑不出來。
“盒飯、香煙、水果、小酒、花生、瓜子,把腳收一下”,乘務(wù)員推著小推車緩緩地行進(jìn)在車廂中間的過道里,時不時停下來把東西賣給需要的旅客。
除了乘務(wù)員,還有其他小商販也在火車上叫賣吃的東西:“麻辣味,醒瞌睡,麻辣牛肉來一串要不要?!?p> 也有賣玩的撲克和象棋:“撲克、象棋,撲克、象棋,磁性象棋、磁性象棋,吸得起,抖不掉,師兄,來一副嘛?!?p> 更有賣書刊雜志和報紙的:“參考消息、武俠書刊,快來看勾魂掌對奪命拳?!?p> 不一會兒,車廂里就充斥著食物的香味、桔子的酸味、打牌叫“吊主”的聲音、下棋喊“將軍”的聲音以及翻報紙翻書的“嘩啦啦”的聲音。
袁男對面座的看完了報紙,把報紙放在小茶幾上,人靠著椅背小寐,袁男從茶幾上拿起他的報紙看了起來。
不一會兒,前面有女人的聲音叫了起來:“我的錢不見了,有小偷,快幫我叫一下乘警?!?p> 袁男站起身來循聲望去,看到前面幾排位置后面有一個打扮時髦的中年女子急得滿臉通紅,不停地翻找自己的坤包。
乘警過來,問了女子丟了多少錢,女子說自己丟了五百元錢。
八十年代,五百元不算小數(shù)目,那時大部分人每月就幾十元,每月一百多元錢算是高工資了。
舉目望去,看女子周圍的人,看不出誰都不像小偷,又看誰都像小偷;乘警給女子做了個筆錄,只說如果能抓到人,看看能不能追回她的錢。
袁男總共只帶了五十元在身上,這五十元就算沒有人接待自己,省著用也可用兩個月了。
那時的加肉的面條5毛一大碗,包子1毛多錢一個。
好在袁男要去的城市不遠(yuǎn),坐硬座就可以,不需要睡臥鋪就可以到達(dá)。
到了目的城市,一下火車,兩眼一抹黑,不知道該往哪里去,只好先出了站再說,拿著地址再去問人。
好在很多人都知道這個出名的中醫(yī)館“廣壽堂”,袁男沒費太多力氣就找到了地方。
袁男的大伯父正忙著診斷開藥方。袁男就安靜地坐在一旁,看著白須飄飄,仙風(fēng)道骨的伯父看病。
看到大伯父須發(fā)皆白的樣子,袁男就想起了自己的爺爺,大伯父不是袁男的嫡親,是自己爺爺兄長的大公子。
袁男大伯父時而號脈,時而閉目沉思,時而奮筆疾書,一張張方子從他手中流出,有一個年輕的女子在幫他抓藥。
有時藥不夠了,女子居然拿起大鍘刀,親自切藥,有些中藥是非常硬的,譬如三七,一般的刀都切不動的。但那個女子切得氣定神閑,切出的藥片薄如蟬翼,可以透光。
袁男試著用嘴一吹,切的薄片就飄起來了。袁男伯父說這是制藥切藥的基本功。
袁男想上手試切一下,看著這個小姐姐手上的筋腱,竟然覺得自己不如她,可能會切不動,不小心還會傷了手。
就靜靜地看著她,用眼睛觀察她的呼吸,只見她身材姣好,呼吸起來胸腹起浮很小,一吸一呼間隔較長,舉手投足有一種從容不迫的感覺,不用勁放松的時候,手臂肌膚圓潤、吹彈可破的樣子,一用勁手臂筋骨立現(xiàn),小臂筋肉撐起來居然是方的,能看見的明顯的方形輪廓。
袁男見過健美比賽,但這和健美的肌肉不同,這個不能叫肌肉,應(yīng)該叫“筋肉”,瘦長而有力。
“嚓嚓嚓”鍘刀快出殘影,片片藥片映著燈光飄落在下面的大簸箕里。
袁男等大伯父稍空閑的時候就悄悄問他這女子是誰,大伯父沒有多說,只說是她自愿在這里幫忙,是自己的一個學(xué)生,姓唐。
大伯父弄了弄診所外面的火爐,開始燒水,袁男以為是要給什么器械進(jìn)行沸水消毒,眼見唐小姐姐去拿碗,才知道吃飯時間到了,唐小姐姐拿來一把面條,下到鍋里,開始給兩個碗迅速做調(diào)料。
袁男還在想為什么只拿兩個碗?就聽見大伯說:
“到大伯這里來,也沒有什么好接待你,上車餃子,下車面,吃點面條就好?!?p> 袁男忙問:“大伯,你不吃么?”
大伯說道:“我要吃的,是小唐不吃?!?p> 唐小姐姐做好調(diào)料盛好面,端給大伯父和袁男,袁男定定地看著她亮亮的眼睛,叫她一起來吃,她笑了笑然后給袁男大伯父打了個招呼就走了。
袁男詢問地看了大伯父一眼,“她就是這樣,自愿來幫忙,還從來不吃飯?!贝蟛c頭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