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邪其實很想留下來。
他現(xiàn)在幾近聽天命、近人事的情況,所以干脆分了一眼給那邊捏著衣角的姑娘,她剛將自己的白裙換給細君,露出內(nèi)里頗為寧靜的青袍,這件青袍充斥了他們?yōu)閿?shù)不多的靜好時光。
嗯,就是做飯穿的,起碼王杜鵑不會傻到弄一個圍腰,也就是現(xiàn)在廚房常用的圍裙,那實在是太怪異了。
畢竟,兩個人接觸的時光多半在飯桌上。
每日習武歸來,摸爬滾打一天的韓邪心里只有王鶯——的菜。作為王家首席御廚,王鶯除了喜歡鼓搗一些黑暗料理以外沒有什么大的缺點了。當然,黑暗料理也比王大夫做的好吃,只是賣相不好。
所以,在韓邪毫不畏懼地咽下一團漿糊似的肉餅時,看見笑開了花的女兒,王大夫的內(nèi)心幾乎是崩潰的。
女大不中留??!特別是遇到韓邪這種深山老林里出來的野猴子,只要是吃的,來者不拒,簡直是喂食的理想對象。
可憐的王大夫不知道,其實韓邪判斷一個東西好吃與否主要靠鼻子,因為山林里也是這樣,只是山林里的“氣息”比較別致。至于剛剛被吞下去的漿糊似的肉餅,韓邪固執(zhí)地認為是古代的某個肉餅的失敗品。
“怎么樣,這個獅子頭不錯吧?”
韓邪:獅子頭???
王鶯禮貌而不失尷尬的微笑著:“這個,面粉似乎放少了,肉有一點散?!?p> 王大夫摸摸胡子:“鶯兒你一定要吸取教訓,咱們下次——”
韓邪:“嗯,好吃?!?p> “那韓師哥你多吃點?!?p> 王鶯索性將整盤都端到韓邪面前,只留王大夫一雙剛剛伸出來的寂寞。
“咳咳。”
對面的大夫等的有些不耐煩了,主要還是這兩個人的眼神太不把自己當回事了,好說歹說,咱也是個爹對吧?
韓邪苦笑:“師兄,我不想留下來。”
王大夫不依:“想當年你師兄我——”
“打賭輸了?!?p> “什么叫打賭輸了?讀書人的事情——”
“你是劍客?!?p> “劍客的事情——”
“你打賭還是輸了?!?p> “下棋!”
“好嘞。”
韓邪輕巧走出一子,撐著下巴,“師兄不想知道我為什么不肯留下來嗎?”
王大夫繼續(xù)推進,大軍兵臨城下方才吱聲:“是啊,我女兒好吃的好喝的伺候著你,你這小猴子怎么就不肯留下來呢?”
韓邪手入懷中,撫摸那塊冰冰涼涼的黃色暖玉,心中感慨頗多,自己到底穿越到誰身上了呢?
“其實我——”
“雨女無瓜,就像鶯兒說的這句怪異的話一樣,你怎么選別人沒有關(guān)系?!?p> 大夫敲敲桌子,“該你了,麻利點。”
“也是?!?p> 韓邪沉下心神,在棋言棋,何必思慮那么多?正當他回天乏術(shù),決定快速求死之時,這場上的局面,突然出現(xiàn)了一點轉(zhuǎn)機。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韓邪絕對有無數(shù)種方式將死王大夫,特別是在雙方公平的情況下。只是六博需要用投箸來決定步數(shù),這一點讓他十分苦惱,自己的經(jīng)驗、計算力完全派不上用場。
那這點轉(zhuǎn)機從何而來?
且說王大夫不慌不忙,依次推進正面五子,韓邪龜縮陣型,想盡量打造一處鋼鐵堡壘,從而抵御大夫千軍萬馬。
關(guān)鍵,就在這獨一匹馬上。
王大夫的馬在左翼壓制自己大軍轉(zhuǎn)移,而中軍穩(wěn)步前進,為何自己不跑馬右翼,將所有的步數(shù)押在這一馬上呢?只是這樣這匹馬絕對不能走錯,一招不慎變換滿盤皆輸,何況是在隨機性這樣強的投箸面前。
沒辦法,韓邪只有背水一戰(zhàn)!
馬出右翼,大軍龜縮,席間諸位不禁問:“一騎安可奪天下?”
太子身后暗影交替,一聲聲低沉的話語傳來,連帶著一張張黑白分明,數(shù)字清晰的紙條。
他無心去拆這些紙條,唯有雙拳緊握,勝敗在此一舉!一隊騎兵也許不能沖垮敵方千軍,卻可以拉扯陣型,干擾敵軍判斷!只有不停地奔跑,才能在黑夜尋到一絲曙光!
這個人必須當他的騎兵!
因為夜已經(jīng)黑了。
......
主子不拆侍衛(wèi)拆,季長緩緩將暗衛(wèi)送來的紙條打開,然后將消息匯總起來,悄悄告訴太子:“皇上連下十八道口諭,斬了韓家五十三人、竇家四人,流放者不計其數(shù)。郎中令門下的大夫被砍了一半,其余諸卿但凡是姓韓的都斬了。
至于好些沾親帶故的,休妻的休妻,逐出家門的逐出家門,都和韓家、竇家斷絕了關(guān)系,皇上仁慈,放了他們一馬。而三位列卿門下無人受損,只是內(nèi)朝的諸位又換了一批。”
見太子不言,季長便退下了,并囑托身后暗衛(wèi)去打點該打點的人。暗衛(wèi)見大夫還沒取勝,有些猶豫,問了季長一句,季長指著韓邪,道了三言兩語,暗衛(wèi)便閃身不見,遁入一片黑暗。
長安走水,官家放火,無人敢滅。守夜的將領裝模做樣指揮著雜役滅火,結(jié)果像是在澆花,越澆越繁盛。
一名暗衛(wèi)穿行于火場之中,將一群縮在衣柜密室里的人挨個送走,那守衛(wèi)四周的將領像沒看見似的,依舊指揮手下的人滅火,且斗轉(zhuǎn)挪移,將此處留了個空當。
二人心照不宣,彼此眼神交換,額頭冒起密汗。
天子一怒,伏尸百萬。而更可怕的是天子沒有生氣,只是不想再看見有些人,尤其是喜歡講道理的人——比如法家。自法家韓非以來,世人就多以其后人編纂的《韓非子》借喻法家,又經(jīng)商鞅等人在秦朝年間大力推廣,如今深入人心,強調(diào)以法治國,極大地觸怒了當今天子的逆鱗。
本來就沒啥權(quán)力,分了一半給自家諸侯王兄,又一半給太后竇家,再一半給皇后陳家,最后說的話還比不上一個法家的條條框框,這讓父皇如何高興得起來?
劉據(jù)如此想到,自己雖貴為太子,顯然以后繼承的皇位也沒啥權(quán)力,他的目的和他爹是一樣的:恩威并施,伺機集權(quán)??梢坏┥婕暗浇怀鍪种械臋?quán)力,這些刺猬便會立起身上所有的刺,所以下手一定要快。
他聞著窗外飄來的一股焦糊味,不由得想問父皇和自己一句,究竟是權(quán)重要還是國重要?匈奴未滅,朝堂堪憂,急需一大將、一輕騎、一智士。輕騎作誘,擾亂天下棋局;大將伏櫪,領兵平定四海;智士舞堂,歸攏散落漢心。
如今大將頗多,李廣利、李陵、王恢、趙使成等等比比皆是;智囊云現(xiàn),衛(wèi)律、張騫、蘇武、東方朔、主父偃可以說是群星璀璨;偏偏,就是沒有一位敢于豁出性命的輕騎,去這西域攪弄攪弄!
韓邪對此一概不知,他此時正操控他的輕騎穿梭于人群之間,只見那一匹馬兒如泥鰍般滑溜,他左躲右閃,幾次危急關(guān)頭大夫都錯失良機。
王大夫的眉頭皺了起來。
韓邪突然調(diào)轉(zhuǎn)大軍,大將在前如同一只猛虎撲來,他蓄勢已久,正是出鞘之時!
王大夫眉頭松了下去。
他何嘗不是在等此時!只見大將跨馬領兵而戰(zhàn),帶頭沖向敵軍!一往無前,竟無可阻逆!
轉(zhuǎn)瞬之間,他塵埃一嘆:“師兄勝之不武?!?p> 可韓邪那輕騎,竟然從后頭殺來!他居然將前方四子連同大將當作一個誘餌,唯獨這輕騎快馬當先,似乎想要于萬軍叢中先斬了那大將!
距離太遠!足足有兩條河流,一道山川!
根本不可能夠到!這也是王大夫為何嘆氣的原因,韓邪已經(jīng)到了殊死一搏的關(guān)頭,除非——他的眼皮跳了一下,想到一種可怕的情況,于是俯下身來用手指丈量棋盤。
一、二、三……十八!
正是十八步!
王大夫看著十八根竹節(jié)從眼前落下,韓邪的目光無比堅定,他只覺得此時仿佛凝固,所有人的呼吸近在眼前。突然,王鶯咽下一口氣,發(fā)出咕嚕一聲。
叮叮當當,十八根竹節(jié)竟然全部朝上!
“十八!”
清石樓里面所有人都呼出一口冷氣。有時候就是這樣,當一個人開始打哈欠,所有人都在打哈欠。而一個人開始呼氣,所有人都會不由自主地呼氣,并且想快些呼氣,好和前面那人步調(diào)一致。
最后就是現(xiàn)在這個局面。一子輕騎跨過兩條河流,越過一道山川,恍如天降神兵,亦是人間太歲,僅僅一刀便將敵方大將斬落馬前。
韓邪勝了。
他起身一拜:“師兄,我要走了?!?p> 王大夫形容渙散:“樹倒猢猻散,韓家一倒,竇家退臺,我王家也是垂死掙扎,師弟,以后的事就靠你了?!?p> 韓邪低低嗯了一聲,同飛撲上來的王鶯擦肩而過,悄然沒入太子殿下身后的陰影之中。
戰(zhàn)爭,要提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