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澤堂。

　　紅嫣在病榻悠悠睜眼，入眼便是林決在一旁調(diào)湯藥的身影。她瞧見匕首擱在一旁，伸手便抽出架在他頸上，冷眸道：“小賊，我的東西呢？”

　　林決微笑道：“我不知?！?p>　　“那豹子不是你養(yǎng)的么？偷了我的靈晶，還如此傷我，可惡至極！”

　　“她不是我養(yǎng)的，我亦不知她為何取你的東西?！彼麑庍f到她嘴邊，笑道，“快吃藥罷?！?p>　　紅嫣略一展眼，察覺此處應(yīng)是藥館，又見他笑容溫和，便信了他的話，放下匕首吃起藥來。湯藥清苦，她雖隱忍下咽，微蹙的柳眉卻顯出難受來。待一氣飲畢，林決接過藥碗，往她手心放了一顆糖，溫聲道：“這藥余味甚苦，你含一粒糖，可好受些。”

　　她將糖送入口中，抿著絲絲甜味，笑道：“你真好，我喜歡你?！庇制谂蔚溃骸澳愀乙黄鹆T，雖說靈力弱些，也還夠用。我讓虛大人不殺你。”

　　他聽得一頭霧水，道：“虛大人是誰，為何要?dú)⑽?？?p>　　“虛大人就是虛大人。他現(xiàn)在當(dāng)然不會(huì)殺你，可你若妨礙了他，又被察覺是巫師，可能會(huì)被殺掉哦?！彼倘恍Φ?，“就像那頭豹子，等我向虛大人告上一狀，定讓它死無全尸?！?p>　　林決端著藥碗的手一頓，面不改色道：“那位大人這樣厲害么，他平日做些什么？”

　　“才不告訴你，”她轉(zhuǎn)目笑道，“你不用擔(dān)心，虛大人很喜歡我，只要我開口，他會(huì)留你一命的?！?p>　　他因?qū)`秀銜走她靈晶一事很在意，問道：“你說我靈力夠用是指什么？你們找那晶石又為了何事？”

　　“說了不告訴你，這么緊問干什么？”她嗔笑一聲，又道，“你若答應(yīng)跟我一起，我就說與你聽，怎么樣？”

　　“你不說，我怎么跟你一起？”

　　紅嫣噘嘴道：“你講話好生繞口，不和你說了！”

　　林決一笑，囑咐她在此休養(yǎng)，端碗出去了。紅嫣口里噙著糖，小心抿化了吞入喉中，鳳眸泛起一層笑意。

　　她小腿受傷，休養(yǎng)好幾日才慢慢好轉(zhuǎn)，漸至可以下床了。林決替她換藥后離去，她便瘸著腿跟出門，見他或問診或送藥，或檢查病人傷勢，言行皆溫和有禮，不由得升起一股醋意，叫住他道：“你為什么對別人也那么好？”

　　他奇道：“藥師照顧病人，不應(yīng)該么？”

　　“我不要你照顧別人，你只許照顧我！”

　　他愈發(fā)驚奇，微笑道：“這不成，我還有其他病人，總不能放任不管?！?p>　　紅嫣氣道：“那我把他們都?xì)⒐?，看誰還敢讓你照顧?！?p>　　林決神色一凜，沉下臉道：“你先時(shí)說一兩句也就罷了，如今竟到這程度。我乃藥師，此是藥館，容不下這樣的玩笑，還望以后莫要再說！”

　　她未料到對方竟如此生氣，一時(shí)萬分委屈，咬牙道：“不過是百十條人命，你怎么能這般兇我？”

　　“偏生我最在意人命！”他拂袖轉(zhuǎn)身道，“你傷勢未復(fù)，還是回病房歇著罷，莫耽誤我診治?！?p>　　她悶悶地回到病房，把房中器具砸了一地。李伯聽見聲音進(jìn)來，急嘆一聲，忙要收拾，她怒道：“我不想見別人，你快出去，讓林決過來！”

　　李伯道：“少爺好心帶姑娘回來治傷，費(fèi)用分文未收，姑娘卻把病房砸了，是何道理？”

　　“我想砸便砸了，你管我？”

　　他還要說話，卻聽門外林決道：“李伯，此事交給我處理，你去別處忙罷。”

　　李伯應(yīng)下出門，他走進(jìn)房中看著一地狼藉，俯身收拾殘片。紅嫣見他赤手觸碰碎碗，忙道：“小心受傷！”

　　他將碎片收在盤中，道：“總要有人收拾。你不收，亦不允旁人收，便只好我來了。”

　　紅嫣覷著他陰沉的臉，蹙眉道：“你莫生氣，我不砸了就是。”又嘟噥道：“往先隨我怎么鬧，從未有人管我，你這里怎么這么多規(guī)矩？”

　　“不管你從前如何不經(jīng)人事，既然在此處活動(dòng)，自然要按這里的規(guī)矩來，往后莫再胡鬧了?！?p>　　她不情不愿道：“我聽你的就是了。——你能不能多陪陪我？旁人換藥送藥我好不習(xí)慣?！?p>　　他見她收起刁蠻脾性，便也斂了冷色，溫聲道：“好?！庇謱⑺笆资兆撸骸暗毒呦确旁谖曳坷锉９埽饶銈秒x去，我再還你?！?p>　　又過了兩日，林決因要進(jìn)山采藥，提前通告她道：“我明日進(jìn)萬重山，下山前便由我二叔照顧你，好么？”

　　“不好，我才不要?jiǎng)e人照顧！”她生氣地別過頭，又轉(zhuǎn)目偷偷覷著他道，“你去山里做什么？”

　　“采藥治病?！?p>　　“你騙我。我昨日跟你去藥房看過了，那些藥分明還夠，怎么又要去？”

　　他道：“那些藥皆離山太久，不得用了，需采最新的才行?！?p>　　紅嫣聽了這話便轉(zhuǎn)頭笑道：“以靈力護(hù)著不就可以了么？我還當(dāng)你如何厲害，竟連這技法都不知?！?p>　　林決霎時(shí)一喜，脫口道：“當(dāng)真？”

　　“我騙你做什么？”紅嫣下床道，“帶我去藥房，我親手施展給你看?！?p>　　兩人來到藥房，林決尋了前次剩余的藥草給她，只見她凝神催動(dòng)靈力，枯死的藥草竟迅速更新復(fù)生，恢復(fù)了剛采摘時(shí)的鮮活模樣。他道：“你這是木靈么？我卻是火靈，不知是否有效?！?p>　　紅嫣伸出手指戳他臉頰，笑道：“你好生蠢笨，火木乃外形，內(nèi)體卻都是靈氣，你渡靈氣給藥草便可，又不是叫你燒它！”

　　他便恍然笑道：“原來如此，多謝指教。往先我不知巫術(shù)是何緣由，竟廢了那許多藥草?！币幻嬲f，一面在心里盤算如何采藥保存，一時(shí)喜形于色。

　　紅嫣笑道：“我指教你，你怎么謝我？”

　　林決面色一窘，鈍道：“這等大恩，我卻不知如何還謝了。你想要什么？只要我力所能及，必定應(yīng)你?！?p>　　她轉(zhuǎn)目笑道：“我常在山中，極少到人間游玩，你便給我講些人世故事，怎么樣？”

　　林決便問甘棠借了琵琶來，一得閑暇便為紅嫣彈唱故事，上至神話傳說，下至市井生活，歷史、婚戀、公案、傳奇等題材應(yīng)有盡有。他口才、曲功極好，聲音亦清潤動(dòng)聽，將各方故事娓娓道來，很得她喜歡。每每演講，紅嫣便撐著下巴含笑聆聽，眼中映出少年翩翩模樣，似有異彩。

　　近來草澤堂收了一名病重嬰孩，因嬰孩父母四處奔忙籌錢治病，不能時(shí)時(shí)照看，林決便多費(fèi)了些心力在那嬰孩身上。這日他為嬰孩診過病情，見其哭鬧不止，便抱著一面踱步一面柔聲哄睡，眼眸極溫柔。

　　紅嫣坐于一旁石階望著他，笑道：“我以后有了小孩子，你也會(huì)這樣哄么？”

　　林決一愣，隨即明白過來，紅著臉慢慢往病房去了。紅嫣追上他道：“你跑什么？”

　　他低頭道：“往后的事，你和我說干什么？”

　　“我想和你在一起，想和你生小孩子，當(dāng)然要和你說??！”

　　林決頭低得愈深，進(jìn)房將睡著的嬰兒放下，見她要跟進(jìn)來，他忙快步出去，將她引到一邊了。紅嫣抬頭看著他眼睛，認(rèn)真道：“林決，我喜歡你。”

　　林決臉色通紅，眼神閃躲著不知該看向何處。

　　她貼上前抱住他，熱切道：“我真的好喜歡你?！?p>　　他渾身僵硬，緩了許久才勉強(qiáng)沉下心道：“我不知道你竟……為什么？”

　　“因?yàn)槟銓ξ液芎茫忍摯笕诉€要好。”紅嫣眸中一片天真。

　　他靜默良久，輕輕推開她，認(rèn)真道：“只因?yàn)檫@個(gè)，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我們才相識不到一月，你并不了解我，如何能斷定？或許你沒分清感動(dòng)和喜歡的區(qū)別，就這樣輕易說出口——”

　　“你不要跟我講道理，感情是沒有道理的?！奔t嫣目光灼灼，緊步上前道，“我喜歡你，我心里知道。我喜歡看見你，喜歡和你說話，喜歡你對我笑，喜歡你哄我吃藥，喜歡你給我講故事，喜歡你所有的樣子。我這么喜歡你，你怎么能懷疑？”

　　林決低聲道：“你說這些話，我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有什么不能回答的？我喜歡你，所以你我彼此親密，相攜一生，就像那些故事一樣，不就可以了么？”

　　他緩緩道：“故事終究是故事，你想得過于單純了。你知道兩個(gè)人若要相攜一生，最緊要的是什么？”不等她答，他又兀自道：“是感情。不管你對我如何，我對你，卻沒有喜歡的感情。”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仿佛沒有料到似的：“你說什么？你、你怎么能……你竟然不喜歡我？”

　　“抱歉，我無法回應(yīng)你的感情，且放下不提罷?！绷譀Q正色拒絕，轉(zhuǎn)身去別的病房了。紅嫣愣在原地，恍惚許久才回過神來，失力往后一退，低低抽泣起來。

　　午間林決為她送藥，紅嫣道：“怎么沒帶琵琶來？”

　　他道：“我肚里的故事已經(jīng)講完，再尋不出別的了，往后便不講了罷?！?p>　　她眸中頓時(shí)含了淚，泣道：“不行，你答應(yīng)了我的。”

　　“擅自失約，很是抱歉?！绷譀Q低頭道，“你若還想聽，便去勾欄瓦肆找游吟師罷。”

　　“我只想聽你講故事，不要聽別人的?！彼话炎プ∷直?，見他目若磐石，竟絲毫不肯動(dòng)容，便抹淚咬牙道，“有什么了不起，我讓虛大人抓個(gè)游吟師來天天給我講故事，講不出我就殺了他！”

　　“你我之間的事，何必遷怒旁人？若是玩笑也就罷了，若真心如此，你可知人間行事皆受律法約束？縱便安國律法不禁私斗，卻也不容你無端濫殺?！?p>　　“我就殺了，怎么樣？我無家無國，管他律法做什么？”

　　他正色道：“玩鬧也要有個(gè)限度，這等話往后莫要再說?！闭f罷再不理她哀怨，兀自出門了。

　　紅嫣咬牙良久，仍是放不下他，偷偷跟出去打望。

　　是時(shí)林決坐在近旁一間病房，正端著藥碗溫柔勸一個(gè)小女孩吃藥。小女孩名叫妍妍，八九歲年紀(jì)，一雙大眼睛愁得快要涌出淚來，只嫌那藥苦口，不肯下嘴。林決耐心哄了許久，她才皺眉小口飲用。待她喝完，他又拿出一塊糖給她，妍妍含著糖，終于甜甜笑了。

　　紅嫣在窗外不遠(yuǎn)處斜眼看著，眸中滿是幽怨。

　　待林決出門，妍妍獨(dú)自在院中玩耍，紅嫣走去抬手便打了她一巴掌：“你憑什么讓他給你糖吃？”

　　妍妍冷不防挨了這一掌，頓時(shí)大哭道：“壞姐姐打人……”

　　“你說誰壞？”紅嫣氣極，掐著她脖子冷冷一瞪，手掌便倏地生出無數(shù)長藤，將她身子死死纏住。妍妍想大聲呼救，卻被勒得喘不過氣來，雙腳騰空徒勞掙扎，慢慢失了力氣，垂頭暈死過去。紅嫣卻不松手，木靈藤蔓愈纏愈緊，一心想取她性命。

　　“妍妍！”一道火焰伴隨著驚呼從走廊轉(zhuǎn)角飛來，藤條瞬間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