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洪湖岸邊的梧桐樹

　　學(xué)校每三個星期放一次假。

　　學(xué)校離家五十里地，一路上有多少座橋，多少個拐彎和岔道，要經(jīng)過多少村落，沿途有多少個小商店，任葦閉上眼睛也了然在心。幾年了，任葦在這條沙石路上奔跑過無數(shù)次，一路上，陪伴她的有小草，還有雨滴，以及掉光了葉子的樹木。最重要的，是有楊馳相隨，有他在身邊，那些被遮蔽的苦難和艱澀，頓時化為烏有。

　　任葦?shù)陌职謰寢屓ナ涝?，奶奶年紀(jì)大了，家里的大權(quán)，都是嫂嫂楊金枝一個人獨(dú)攬著。每次回家時，任葦總是挽起袖子，盡量幫家里多做一些事，返校時，從哥哥沾滿面粉的手里接過皺皺巴巴的鈔票時，才感到問心無愧，心安理得。

　　哥哥任天堂右腿有點(diǎn)瘸。五歲那年，因?yàn)橐粓龈邿?，來不及去?zhèn)上醫(yī)院，村里的醫(yī)生一針扎下去，失了手，昏迷了兩整天，幸好保留了一條活命，天堂從此落下了終生殘疾。

　　他比任葦年長六歲，初中畢業(yè)時，因?yàn)槿タh城讀書太費(fèi)勁，又加上經(jīng)濟(jì)條件不允許，只好輟學(xué)。哥哥結(jié)婚早，現(xiàn)有一個女兒，女兒葉葉兩歲多了，聰明伶俐，她的長相繼承了任家人的基因，和任葦一樣，有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葉葉從搖籃起，就沒有得到過楊金枝的喜歡，楊金枝恨屋及烏。

　　任天堂個頭不大高，只一米六五左右，瘦瘦的，臉有些長，像一只生了銹的瓦刀。臉色蠟黃，經(jīng)常打著哈欠，似乎有好多瞌睡蟲跟著。全家的重活全部落在了他一人身上，壓得他的腰始終挺不起來。

　　他平時不亂花一分錢，一年到頭，很少添一件新衣服，他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為了讓妹妹回家時能多給點(diǎn)她。他知道妹妹讀書需要花錢，生活費(fèi)，車費(fèi)，資料費(fèi)，班費(fèi)……好在任葦很節(jié)儉。每次給妹妹錢時，老婆的眼神像刀子飛過來，他心跳加速，像在做賊一樣，緊張兮兮的。所以，平時對老婆楊金枝總是言聽計(jì)從，不敢有半句話的違抗。

　　任葦?shù)募以诖孱^，村名為楊柳村，楊柳村肅屬于沙口鎮(zhèn)。也許村里姓楊和姓柳的人口比較多，也許是村里的樹種基本都是楊樹和柳樹吧，沒人去考證。

　　房子前面有一塊空曠的地方，空曠之地中央有一棵梧桐樹，枝繁葉茂，像一把巨大的傘。夏天遮陽，冬天遮雪。任葦聽人說過，這棵大樹是爺爺任紅軍當(dāng)年復(fù)員時和奶奶一同親手種下的，這是洪湖岸邊楊柳村唯一的大古樹，只要人們一提到這棵大古樹，就會異口同聲說，那是沙口的楊柳村。

　　如今，爺爺撇下奶奶安息在不遠(yuǎn)處的樹林里好多好多年了，奶奶在忙完活后，傍晚常常來到梧桐樹下張望。她撫摸著梧桐樹干，仿佛握著愛人的手，心里不由長嘆：紅軍，我尋你千百度，日出到遲暮，一瓢江湖任沉浮；我尋你千百度，又一歲榮枯，可你從不在燈火闌珊處。

　　每一只船總要有一個碼頭，每一只雀兒得有一個巢，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心靈托付的對象，這茂盛的梧桐樹，用一生拔節(jié)的文字，安慰了奶奶無數(shù)個黑夜的孤獨(dú)。

　　任葦每次放假，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這棵樹，心里一陣輕松，終于到家了，終于可以見到奶奶了，這是世上唯一疼自己的人。大樹下擺有幾塊大石頭，光溜溜的，不知猴年馬月留下的，正好給村里閑散的人們當(dāng)做凳子。

　　梧桐樹的不遠(yuǎn)處，有一個大碼頭，碼頭挨著一座水泥閘，這里一年四季來來往往的漁船很多，都是那種機(jī)帆船，不用木槳，操作方便。有當(dāng)?shù)卮迕竦模嗟氖峭獾氐男∩绦∝溓皝硎召忰r貨。

　　碼頭連著湖，湖面很遼闊，湖水浩淼，漁產(chǎn)非常豐富，這是一泊還沒污染過的淡水湖，湖里各種植物一年四季次第生長，且夏天最為壯觀，一到夏天，成片的荷花，成片的菱角，還有那些天然的蘆葦蕩，都一眼望不到邊，這里沒有工業(yè)的干擾，靜靜地，如一處世外桃源。

　　如果有力氣，如果識水性，村民的日子還是不錯的。

　　可是，一家之主的任天堂，既沒有過人的力氣，連狗刨也不大會。

　　當(dāng)長得有模有樣的楊金枝嫁過來的時候，就注定不會有大富大貴的日子。當(dāng)初，如果不是爸爸媽媽實(shí)施高壓政策，楊金枝看都不會看任天堂一眼。楊金枝外形很不錯，身高比任天堂稍高，長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眉清目秀，只是皮膚和弟弟楊馳一樣，稍黑了一些，其他的，沒有什么可挑剔的。

　　雖說有了葉葉，但她風(fēng)韻猶存，經(jīng)常開著小貨車在碼頭進(jìn)魚的胡祿師傅，早已對她打著小算盤。任天堂這個長相困難的男人，根本不是她的菜，配不上她，為此，她有一肚子的委屈。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著碼頭做個小生意糊糊嘴。

　　在奶奶的監(jiān)領(lǐng)下，一家人開起了早餐店，鋪?zhàn)泳驮谧约议T口，不占道。奶奶找?guī)煾悼恐簤Υ盍藗€大棚子，棚子兩側(cè)用木板釘牢，棚頂是石棉瓦，結(jié)實(shí)耐用大方。

　　學(xué)校星期六上午要上兩節(jié)課才放假，星期日晚上要上晚自習(xí)。

　　當(dāng)任葦回到家里，家里午飯已吃過。

　　奶奶坐在案板前，守著幾個還沒賣完的饅頭。她接過任葦手里的背包，用干毛巾拍打她身上的灰塵：“葦兒，你又沒坐車，走回來的吧？”

　　“嗯，沒什么的，三四個小時，幾十里地的路，也不知不覺就到了?！比稳斢行I，趕緊洗了一把臉，伸手接過奶奶遞過來的饅頭，雖說不太熱乎，勉強(qiáng)對付也還行。

　　“阿姨，阿姨，你回來了——”兩歲的葉葉從外面走來，在任葦?shù)谋嘲锓瓕ぶ?p>　　“葉葉，這次阿姨多買了兩本學(xué)習(xí)資料，手里的錢花光了，沒有錢給你買糖果，下次阿姨一定為你補(bǔ)上?！?p>　　小葉葉不高興地撅起了小嘴巴。

　　“葉葉，晚上陪阿姨睡，阿姨給你講幾個好聽的故事，來補(bǔ)償你。”任葦彎下腰來，親了葉葉一下。

　　“好啊，晚上我同阿姨一起睡，同姥姥一起睡?！比~葉嚷著笑著跑開了。

　　“哥哥呢？”

　　“正在房里睡覺呢，他每天起得太早，我要他去休息了?！蹦棠虊旱土寺曇簟?p>　　任葦四周看了一眼，湊近奶奶的耳邊：“嫂嫂呢？好像也沒看到?！?p>　　“打麻將去了。早上生意做到九點(diǎn)多鐘，只要有人來約，她從不推絕?！蹦棠虈@了一口氣，“每天生意賺錢也不多，她天天這樣賭錢，家里日子怎么過啊！”

　　奶奶從早忙到晚，案前幫著做包子，地里忙著種菜，河里忙著摘蒿草……總想將家里填滿些。可是，屋子里總是這里缺一個柜子，那里還少一臺電視機(jī)，另外一個地方又需要新的自行車……

　　任葦讀懂了奶奶的心思，她想，等她大學(xué)畢業(yè)了，她會把所有需要的地方填滿，還有奶奶心里夢里空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