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葦乘電梯來到二樓,人事部的負責人非常熱情。
自己能做什么?她心里沒有底,搓著手東看西看,站在辦公室里一言不發(fā),她對襪業(yè)陌生,沒任何工作經(jīng)驗。工作人員主動上前和她交流了幾句,告之她:“沒有經(jīng)驗無所謂,可以去包裝部,無需經(jīng)驗,只要手腳麻利,肯吃苦,工資還是可觀的?!惫ぷ魅藛T的話,像一碗醒酒湯,讓她反應過來。
任葦掏出身份證,準備填表,動筆之前,她忍不住問了一句:“請問,我目前帶著七十多歲的奶奶和一個四歲的女兒,您這兒提供三人的單身住宿嗎?”工作人員微笑解釋道:“很抱歉,我們這兒的單身員工,住的都是集體宿舍,只有夫妻工才提供單獨的房間?!?p> 她的手在空中停止,頹然地放下筆,轉身,慢慢退到辦公室的門口,臉上充滿了失落與無奈。好心的工作人員看出了任葦艱難的處境,對她說:“您出門后,往右拐走三百米左右,有一家小型的襪廠,廠里有很多中老年人,聽說那家濤濤襪業(yè)可以提供簡易的單間宿舍?!?p> 任葦向人事部小姐深深鞠躬,還好,天無絕人之路。
三人相互攙扶,沿著圍墻往右走,像耗子似的探頭探腦,用敏銳的細弱的觸角向這個城市一探虛實。葉葉巴嗒巴嗒著嘴巴,水杯里的水早就沒了,她知道姑姑沒有多少的錢。下午的陽光,一點也不示弱,300米的路程怎么那么長?
終于到了“濤濤襪業(yè)”,這家工廠規(guī)模不大,只三十多人,樓下是生產(chǎn)襪子的車間,樓上用來做包裝。包裝工人五十左右的女性居多。任葦從她們的口音得知,她們基本都是AH人,大部人都相互熟悉,你帶我,我?guī)粋€接一個從AH農(nóng)村出來,在這兒,她們找到了一份謀生的活計,大部分人初中沒畢業(yè),包裝工不需要技巧,時間久后,這種機械的勞動都能輕松駕馭。
任葦被分配到做包裝,老板娘指著其中一位四十多的婦女,吩咐道:“余靜兒,你帶帶這位新來的員工,教她怎么包裝。”
余靜兒看上去性格開朗,精明能干,她應了一聲,帶著任葦來到車間中間的一塊大案板前,手把手地教著。任葦打開大腦的雷達系統(tǒng),迅速接收信息,大約二十分鐘,她基本掌握了。
等余靜兒走后,她在一個角落里,自個兒慢慢消化、體會。先把襪子攤平,接著把襪子的腳后跟往上對折,成一個90度的平行,然后把襪子弄平整,再拿包裝袋子,小心的把包裝袋子拉開,襪子先放腳尖部分,然后再豎起來三個中間的手指,往里邊平穩(wěn)推進,最后再用膠帶封上,整雙襪子的包裝就算完成了。
任葦想,明天,我也這樣教奶奶,讓奶奶有個事打發(fā),也不會感到孤單,讓葉葉就在身邊看看圖書,或睡覺,入學讀書是不可能的事,她看到車間里也有和葉葉一樣大的小孩在玩耍,心里有了些許的輕松。
廠里有食堂,任葦每次買兩份,三人合在一起吃,七分飽正好。住宿很小,只有12平方米左右,能放下一張床,中鋪床。任葦找來兩塊板子,把床補寬了點,三個人擠在一起也能應付,任葦別無所求。后來,奶奶在宿舍門口支放了一個單爐的煤氣灶,是離職的工友丟下的。任葦抽空到附近菜場買點菜,三人吃得更飽了一些。
每天,任葦和奶奶起早貪黑地和工友一起,手腳不停。工友們嘻嘻哈哈的打鬧聲,隔壁車間機器的轟鳴聲,小孩跑來跑去的尖叫聲,她都能忍受,她大腦將近麻木,仿佛置身度外,她的思想里沒有了唐詩宋詞,沒有了諸子百家,沒有了英語閱讀,沒有了吉他畫畫,沒有了風花雪月……她如同一具行走的尸骸,只知道雙手機械的操作,幾個月來,她包裝的速度超過了一般人,加上她為人正直,老板娘把她提為包裝小組長。
一天晚飯后,葉葉趴在任葦?shù)亩叄f:“媽媽,我想吃蘋果,我好久好久沒吃水果了。”
任葦仿佛從夢中醒來似的,她看了看奶奶,奶奶枯黃的臉,滿臉的皺紋,干涸的眼窩。葉葉臉上灰蒙蒙的,少了紅潤。是的,一家人起碼半個月沒有吃水果了,晚上還要加班,時間不多,任葦連工作服也沒換,頭發(fā)也沒有梳,臉也沒洗上一把,直奔附近最大的商場,今天發(fā)工資了,好好犒勞家人。
步行十分鐘左右,來到了小唐最大的購物超市“物美超市”,這兒上班快一年,這是她第二次來。金碧輝煌的商場,熙熙攘攘的人群,琳瑯滿目的商品,令她眼花繚亂,應接不暇。但她沒有迷失自我,徑直奔向三樓的水果區(qū)域。
千挑萬選,買了六個蘋果,四個梨,一個柚子,這些大都是給葉葉的,還買了一小袋面粉,奶奶說抽空做點小饅頭,讓葉葉平時做零食。又轉了一大圈,給奶奶買了三瓶八寶粥,給自己買了一瓶大寶,臉上好久沒搽油了,看了柜臺上的鏡子一眼,她都認不出自己了,用兩個字形容自己毫不過分:狼狽不堪,俗不可耐。
時間不早了,晚上還要加夜班,任葦抱著塑料袋,踏上電梯從二樓滑向一樓時,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出現(xiàn)在一樓大廳:中等的身材,咖啡色的西裝,白色的襯衫,锃亮的皮鞋,筆挺的身子,熟悉的臉龐,溫暖的微笑。是他,就是他,是姚一帆!他手提著考究的公文包。任葦?shù)男奶岬缴ぷ永锪?,她想大聲呼喚他的名字,她全身熱身沸騰,一種久違的情感從內心深處迸發(fā)出來,她有種幸福的癡迷。
再走近他,萬一認錯人,會讓人笑話的。
片刻的猶豫,她等不及電梯滑到一樓,三步并作兩步,沖下樓來,剛在一樓站定,他早已走出了商場的大門,她異常緊張和激動,腳下一滑,差點摔了一跤,她用力扶住光滑的墻面站穩(wěn),旁邊是一塊巨大的試衣鏡,她清晰地看到了鏡中一個披頭散發(fā)、污頭垢面、六眼無主的落魄婦人,任葦用手捂住了臉,這個人是我嗎?
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為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讓我們結一段塵緣,佛於是把我化作一棵樹,長在你必經(jīng)的路旁。這首詩,是他最喜歡的一首抒情現(xiàn)代詩,那時,校園楊柳依依,草長鶯飛,湖水蕩漾,他多次為她朗讀,那是她最美的時候,有時湖中的荷花開了,真是驚艷了一山的沉默。
她看到他掏出了手機,在和他人電話,她聽到了他的聲音,是他,是那低沉而略帶磁性的男中音。
任葦還是不甘心,千截難逢啊,她用手揉了揉雙眼,跟出門去。街面上,人來人往,可沒有了姚一帆的身影,她環(huán)顧四周,只有閃爍的霓虹燈,行色匆匆的人們,川流不息的車輛,以及惱人的夜風,夜風拂動樹梢,樹葉窸窣。
他已消失在人海里。
路燈由遠及近,一盞一盞地亮著,整座城市被昏暗的燈光渲染出一片虛無的暖意。
是現(xiàn)實,還是幻覺?任葦如墜云霧里,有些分不清了。
快兩年了,她以為早已把他從心里連根拔去,卻不知他已在她心底生根發(fā)芽。她回腸九轉,心,仿佛被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