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葦回到小屋,剛把葉葉安頓好,就接到了肖家譯的電話:“任葦,現(xiàn)在一起出去宵夜吧,我正走在足球場旁邊的路上,有位老鄉(xiāng)來了。”他的語言中沒有一點商量的余地,如果是平時,任葦會毫不猶豫拒絕的,一是晚上很少吃東西,二是天太晚,要休息了??墒牵瑒偛爬顖A圓的一團無名大火灼得她生痛,此時,她渴望一陣涼風的撫慰,“好的,我馬上過來”,她第一次如此爽快答應了。
帶上門,任葦踩著草坪直往小路方向奔走,不遠處,兩個人影在路燈下忽明忽暗,邊走邊等。路燈昏黃的光芒,像流水一樣的瀉著,她突然想到了一首喜歡的詩:“子夜的燈,是一條未穿衣裳的小河。你的信像一尾魚游來,讀水的溫度,讀你額上動人的鱗片?!笨勺约旱男娜缇煤档纳衬B一條魚剌也找尋不到。
近了,肖家譯說:“任葦,我剛才準備約田老師的,可她吃不了辣食,今晚,我們以辣食為主,好久沒有過辣癮了?!睂W校餐廳里長年累月的清淡菜式和湯汁,把他的骨頭都浸泡軟了。
肖家譯來不及介紹,身旁的男士接上話:“任葦?你就是那個幾年前不辭而別的任葦同學?”任葦借著路燈光,終于看清了,臉上的青春痘幾乎沒有了,但是,比原先更顯氣質(zhì),他,就是大學時的輔導員程偉!她輕輕地叫了一聲,程老師好。
程偉和肖家譯是同一屆的,大學四年的鐵哥們,畢業(yè)時程偉選擇了留校任教。今天中午,程偉在杭州的會議結(jié)束,順便過來看看老同學,晚上十一點五十坐諸城到武昌的火車。
在一間蒙古包似的小棚子里,三人圍坐在一起,幾個熱氣騰騰的菜很快端上了桌:麻婆豆腐、青椒炒肉,干煸魚塊、紅辣椒燒雞塊……肖家譯給每人倒上啤酒,不經(jīng)意地問了一句:“任葦,你女兒睡了嗎,她怎么沒來?”
“女兒?你有女兒了?”程偉覺得不可思議,怎么兩年時間,任葦就有女兒了?
“她女兒有五六歲了?!毙ぜ易g答道。坐在一旁的任葦一言不發(fā),抿了抿嘴,苦笑了一下。
程偉一只手支著下巴,一只手夾了一口菜,對任葦說:“慢慢吃吧,涼了不好吃,任葦,如實告訴我,到底怎么回事?”透過厚厚的鏡片,他看了看任葦,五官還是和大學時一樣精致,但是皮膚粗糙了,變黑了,眼角和額頭有了細密的皺紋,好像童話里飽受后母摧殘的公主。
面對程老師的逼問,任葦一五一十地道出了實情。肖家譯驚呆了,他一直以為葉葉是任葦?shù)挠H生女兒,一直以為任葦接近人到中年。
“目前你和大學時的男友還有聯(lián)系嗎?”程偉單刀直入?!皼]有了,幾年了一直沒有音訊?!比稳斎鐚嵒卮稹?p> “那你就把他從你心里斬草除根,以你現(xiàn)在一個生活老師的身份,就算他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你面前,你也不要抱有幻想。作為一個過來人,我告訴你,長久的愛情,都是勢均力敵的。目前,你最要緊的事就是拿到大學畢業(yè)證,以后無論做什么事情,才有話語權(quán)?!背虃ミ呎f邊嘆了一口氣,“不過,拿畢業(yè)證必須要完成教育教學計劃規(guī)定內(nèi)容,獲得畢業(yè)所要求的學分?!?p> “程老師,我大學三年的總學分已達到180多分,三年的時間,我把四年的學分拿到了?!彼^續(xù)說道:“目前,在做生活老師的同時,我一直擠出時間在學習,手頭一套考研的資料也學得差不多了?!?p> 程偉臉上露出了欣喜的神色:“這樣,事情就簡單多了。我對你記憶很深刻,記得你好學,是那一屆最出色的學生,直到現(xiàn)在還保存著你的學籍,你當年的不辭而別,我估計這里面肯定是有原因的。那你以后抽空帶上身份證和相片回學校,有關畢業(yè)證補辦的事情,我先幫你找相關工作人員溝通?!?p> 任葦聽到這個消息,幾乎喜極而泣。
肖家譯又斟了滿滿三杯酒,向程偉碰了碰杯:“偉哥,任葦?shù)氖?,就拜托你了?!比稳斦酒饋恚似鹁票伙嫸M,她心眼里感謝面前的兩個大哥,悅耳的話不會說,只有用酒來表達一份真誠。
一杯又一杯,任葦?shù)哪樇t了,已半醉。肖家譯攔住了她,說,你不要喝了,這樣會醉的。程偉說,讓她痛快地喝一次吧,她平時太壓抑,太苦悶,今天,就讓她借酒發(fā)泄發(fā)泄。
吃飽喝足了,程偉坐上出租車直奔火車站。肖家譯扶著任葦回學校,冷風一吹,肖家譯醒了過來,兩瓶啤酒對他來說,小菜一碟,可任葦卻歪歪斜斜,沒有了重心,像隨時就要刮到空中的風箏一樣。他剛把她扶到足球場邊的小路上,她就推開他,要他走遠點,他不放心,她突然發(fā)起脾氣來,他只有往宿舍方向走,一邊走一邊回頭觀望。
他看到任葦一步三搖地橫穿草坪,往足場邊的主席臺前靠攏,主席臺有半人高,她不走兩旁的階梯,而是徑直從臺沿爬了上去,四周環(huán)顧,看有沒有人。肖家譯早就蹲下腰,把自己隱藏在蔥蘢的灌木叢里,遠遠地望著。
月光朦朧,任葦脫掉了臃腫的外衣,頎長的身子成了一幅美麗的剪影,既模糊又清晰。一會兒,那幅剪影在月光下扭動起來,樣子極為矯健。開始毫無章法東倒西歪,不一會兒動作慢慢走上正軌了。先是像在練飛功,柔錦不失勁道,隨著過程的推進,那動作變得干凈利索,出手很快,有點武當拳派的招式,肖家譯看得一楞一楞的,似乎在夢境。
接著畫風一轉(zhuǎn),她的動作舒緩起來,手法和腳步極為抒情,一會慢三,一會中四,一會倫巴,一會探戈,期間還穿插著兔子舞的成分。此時的任葦就是一位舞壇高手,在月光下盡情舞動。月亮的光芒把她的身體勾勒成一個精靈,又在她身體的輪廊鍍上了一層圣潔的銀邊。肖家譯看著看著驚呆了,平時掃地洗衣疊被子的任葦竟還有為人不知的另一面,這些舞蹈是在大學時練就的吧。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動作變得樸素起來,雙臂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兩腿蹦蹦跳跳,他發(fā)現(xiàn)她開始做操了,伸展運動,擴胸運動,踢腿運動,跳躍運動……她做得那么純熟,那么天真無邪,好像回到了高中時代。此時,除了天上的月亮和場上回旋的風,以及草叢中秋蟲的呢喃之外,整個世界變得一片寧靜,仿佛天底下就她一個人。
再后來,她開始唱歌,聲音試探性地由低音到中音,肖家譯側(cè)著耳,聽到了歌詞大意:
在我心靈的深處,開著一朵玫瑰,我用生命的泉水,把她灌溉栽培。啊!玫瑰,我心中的玫瑰,但愿你天長地久,永遠永遠把我伴隨。
在我憂傷的時候,是你給我安慰,在我歡樂的時候,你使我生活充滿光輝。??!玫瑰,我心中的玫瑰,但愿你天長地久,永遠永遠把我伴隨,永遠永遠把我伴隨。
她一遍又一遍地哼著,壓著聲音不敢高聲,雖然唱得撕心裂肺,但把重音放在喉嚨,最后聲嘶力竭直至戛然而止,像被扯斷了弦的二胡。然后她一只腳跪在臺上,像是謝幕。肖家譯內(nèi)心充滿震撼,他很想沖過去安慰她,但是,他馬上否定了這一做法,他知道,她現(xiàn)在需要的是發(fā)泄,需要的是一個人獨處的安靜,他只有屏住呼吸,在灌木叢里遠遠的望著。
這首歌,是電影《淚痕》中的插曲“心中的玫瑰”,肖家譯會唱,大學時,班上所有的男生和女生都愛唱,程偉最愛這首歌,他把這首歌唱來唱去,把班上的班花唱成了他的老婆。
任葦對這首歌處理得十分細膩,肯定是當年程偉在班上教過,或者在某次班會上表演過。任葦心中的玫瑰,估計是那個已出國念書的小白臉,有了任葦心靈的灌溉栽培,那個小白臉即使在異國餐風宿露也值得,肖家譯的心中對姚一帆不禁產(chǎn)生了一絲妒意。
過了好一會,也許是累了,任葦站起身,向四周望了望,拍拍身上的塵土,穿上外衣,仿佛病怏怏地踱下臺,往看臺的后面走去。
直到任葦?shù)纳碛跋г谀瞧璨说?,肖家譯才大病初愈似的折回宿舍。躺在床上,他幾乎一夜沒睡著,眼前一直是任葦舞動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