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戴憶主任走進210班，手里拿著一摞紙。她扶了扶眼鏡，對大家說：“這節(jié)課耽誤大家一點時間，因為臨近期末了，學校要求學生對所有老師進行打分，現(xiàn)在我們行政辦隨機抽了一份名單，每班十位同學，現(xiàn)在，我把抽到的名單念一念。念到名字的同學留在教室填表，沒念到的同學可以去操場自由活動?！?p> “鐘夢琳、錢小貝、徐可云、孟丹、李圓圓、胡敏之、駱林娟、龔欣然、常小偉。沒念到的同學可以出教室了?！贝髦魅蝿傄荒钔昝麊危淌依镆魂嚭逄么笮?，李享變著聲調說：“常小偉，你萬花叢中一點綠啊?！彼麎膲牡匦χ?。
沒點到名的同學興奮地涌出教室。
十位同學每人手上一張評分表，班上任課老師的名單全部赫然紙上，表格很詳細，大概有十項，其中包括教學態(tài)度、教學質量、普通話是否標準、教學工具的運用、是否推銷學習資料等等，每項十分，這也算是私立學校的特色之一吧。
戴憶提醒道：“每個同學要如實地給每科老師打分，你認為某一老師在某一方面表現(xiàn)最好的，就在其中一欄填寫A，次之填B，不合格的填D?！?p> 常小偉粗略看了一遍，馬上拿起筆，毫不思索地給叢海軍老師寫上了十個D，今天，終于可以報一箭之仇，他內心里一陣竊喜。李圓圓舉起了手，問道：“老師，我們可以用鉛筆填寫嗎？因為這樣可以方便修改?！?p> “可以的，大家可以用鉛筆填寫?！贝髦魅晤l頻點頭。突然，她的手機響了，電話里的聲音似乎很急促。她接聽了幾句，說：現(xiàn)在我有點急事要處理，大家填好后，由一位同學收起來，交到我辦公室去。然后，她用手指了指常小偉，就這位男生吧。
幾分鐘后，大家陸續(xù)完成，將單子交給了常小偉，此時，窗外起了雷聲，女生全都往宿舍趕，去收被子和衣物。常小偉握著評分單，站起身剛準備去上交，他突然想到了被砸的手機，環(huán)視教室，空無一人，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拿出橡皮頭，只要是叢老師的那一欄，他將所有的A和B，全部改成了C和D。
手腳之麻利，兩分鐘完成，他把紙張抹了抹，讓人完全看不出修改的痕跡，然后迅速奔向行政辦公室。他心里有一種復仇的快意。
三天后的一個下午。
上課鈴響起，當叢海軍剛站上210班的講臺時，一抬頭，他看到教室后排坐著杜副校長和教務處主任劉義林。路校長上任后，學校興起了推門聽課的模式，叢海軍聽說過，好在他備課充分。
他朝兩位領導微微點頭，按照自己預設的程序，有條不紊地講開了。整節(jié)課，教與學互動得很好，教學目標、教學重點、教學內容等各項一一完美呈現(xiàn)，有條不紊不凌亂。
可是，第二天下午叢老師上課時，兩位領導依然不期而至，依然坐在后面寫寫記記，一連聽了一個星期的課。叢老師納悶了，哪有推門聽課一聽就是一星期的？他暗中觀察了，辦公室其他老師上課根本沒有這樣的待遇。他百思不得其解，如鯁在喉，這期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其中的緣由，班上只有常小偉一切盡知，他心里樂陶陶的。這幾天，上課時他坐得端端正正，忽然喜歡主動舉手回答問題，可是那些如此簡單的問題，他卻錯得離譜，讓人大跌眼鏡，引起全班同學噓聲一片。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幾天下來，叢老師疲憊極了，他過于內斂低調，不想打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下課后，他望著窗外呆立著，一聲不吭。
章如菊老師見辦公室沒人，走了過來：“叢老師，我聽到小道消息說，前幾天學生對老師的評議分數(shù)打出來了，我說給你聽，你不要介意，你的分數(shù)排在倒數(shù)第一?！?p> “憑我的直覺，這個數(shù)據(jù)絕對不真實，你的教學態(tài)度和教學質量我們大家有目共睹?？墒?，現(xiàn)在木已成舟，到底哪一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章老師嘆了一口氣。
此時，叢老師才如夢初醒，原來兩位領導反復聽課，是有目的的。叢老師心里一陣絞痛，自己兢兢業(yè)業(yè)，辛辛苦苦，換來如此的結局。他很想沖進教務處，查一查是哪些學生對自己痛下殺手，再當面質問那些學生，我叢老師哪一方面沒做好？
他按捺著自己的悲憤，鎮(zhèn)定，再鎮(zhèn)定，只覺得有一股熱血涌上了腦門，頓時頭痛萬分，他扶著椅背勉強坐了下來。學生的成績和學生的評價，是一個老師的尊嚴，聯(lián)想到前幾天和杜副校長面對面的交流，此時，他心如刀割，仿佛受了奇恥大辱，比司馬遷還司馬遷。
章如菊遞過一杯茶：“我們每一個成年人的世界，都是劫后余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p> 叢海軍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她，她的手既柔和又溫暖。他鼻子有點酸，只說了兩個字，謝謝。感謝這位淡如墨菊的紅顏知己一路的陪伴。
劉義林主任聽了一星期的課，沒有找出叢老師的任何破綻，反而，他聽得眉開眼笑，頻頻點頭，內行悟門道，叢老師的課，才是一位老師上課該有的模樣。杜副校長的意旨，他是不敢違抗的。
三天后，叢海軍和諸城的另一所私立學校順利地簽訂了合同，春節(jié)后去報導，工資高出春雨學校很多。據(jù)說，春雨的老師跳槽過去，那所學校全盤接受。
章如菊：你一定要走嗎？她心里萬般不舍。
叢老師：我去意已決，樹挪死，人挪活。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
章如菊：往后我們還能像現(xiàn)在一樣常會面嗎？
叢老師：人生何處不相逢。
期末考試結束后，他就要離開這兒了，在春雨的十年，是他人生最飽滿的季節(jié)，他在反復地裂變中找到了自己，這是一段無法復制的歲月。
叢海軍趴在電腦前，情真意切地寫下了對春雨的愛戀：曾經(jīng)的你對于我來說，是永遠鍥而不舍的追求。我融入其中，總覺得生命因此燦爛起來，無論今后我走到哪里，你永遠是我的精神家園。
我的春雨，曾讓我覺得舒坦，覺得純粹，覺得親切，覺得心有地方放。往后余生，如果我的身體和心靈在哪里迷失和游移時，春雨，我會醒的，因為，在我的血液里已儲蓄了你的氣息，保留了你的味道。
叢老師在清理桌面，很多教學資料，他一點一點地往宿舍拿。田真真說，叢老師，今天下午班會課，我們?yōu)槌Ｐヅe行歡送會，大家都來的，您參加嗎？叢老師只笑了笑，沒有回答。
常小偉要走了，他的老爸說春節(jié)前要趕到新的工地去。他是一只沒有巢的鳥，是一葉沒有根的浮萍，叢老師早就料到會有這么一天，也暗暗作了準備。
歡送會簡單別致。
田真真在黑板上用粉筆勾勒出幾個大字：常小偉，別來無恙！
朱藝用班費買來了一些瓜子水果之類的，她和胡敏之一一分發(fā)給同學，大家把桌椅挪開，中間騰空，把講臺一方留出。
首先，是田真真講話：同學們，還有一個多小時，小偉同學就要和我們說再見了。此時，晚霞滿天，但愿云彩、霞光一直陪伴小偉同學走到遙遠的天涯，綠草相隨鋪展遠遠的前程。
小偉和大家相處一學期了，這一段歲月，是一串珍珠；這一段生活，是一組樂曲。而青春，是其中最璀璨的珍珠和最精彩的樂章。小偉同學，請你把歡樂收藏，把這不快遺忘。
田老師飽滿深情的話語，更讓離別的愁緒增添幾分。
接下來，是互動環(huán)節(jié)。李享給常小偉送了一大包薯片，阮浩楠送了一本精裝書《讀者文摘〉，李圓圓把班上女生寫著留言的小卡片收集起來，交給常小偉……
歡送會的高潮部分是童老師的表演。是時候了，童老師捧著薩克斯，一出現(xiàn)在教室，班上立馬沸騰，如雷的掌聲，把隔壁班的學生都吸引過來了。
童瑞君翩然走上講臺，把手里的薩克斯調了調，說：“小偉同學馬上就要啟程和我們道別，但愿你以后的每一天都快快樂樂，我把一曲《祝?！烦噬?。”
當樂曲的前奏響起后，全班同學合著旋律深情地唱了起來“不要問，不要說，一切盡在不言中，這一刻偎著燭光，讓我們靜靜地度過。莫揮手，莫回頭，當我唱起這首歌，怕只怕，淚水輕輕地滑落……”
在同學們的祝福聲中，常小偉背著書包，走下樓梯，盡管平時生活中有著種種不快，但他內心還是有幾分不舍，剛才，所有科任老師都在場，他唯獨沒有看到叢老師。聽同學們說，叢老師馬上就要離開春雨了，他怨自己做事太過份。
在三樓轉角處，他看到叢老師早已守候著，心虛的他，想繞道而行，就像無證司機回避查車的警察一樣。是不是上次修改教師評分表一事被叢老師知曉了？他一言不發(fā)，等待著叢老師的發(fā)落。
叢老師從口袋里掏出一部銀白色手機，遞給他：“曉偉，以前老師砸你手機是萬不得已，上課時，學生要有學生的樣子。這是老師新買的，補給你，希你以后到了新的學校，好好學習，不要辜負大好的青春時光。”
叢老師的肺腑之言，令他羞愧萬分。
校門口，常小偉爸爸的汽車輕按著喇叭。叢老師把手機塞進他的衣袋：“再見了，小偉。”
他握著叢老師的雙手，淚眼婆挲：“叢老師，對不起您，以后，我一定會做一個好學生，我會永遠記著您的?！?p> 夕陽咬破了唇，將那抹血跡留于常小偉的剪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