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以前不明白，現(xiàn)在也該明白了?，F(xiàn)在如果還不明白，以后就沒機會明白。
陸小有被腰斬，幾位同僚或被發(fā)配、或被放逐，為了自己這條狗命，竟然連累這么多人！
羿小狐蹲在角落里哭了很久，等他擦干眼淚站起來時，就已經(jīng)想明白了。
他不敢就此前去吊唁，陸小有家他曾來過幾回，不僅與其父母相識，與他兩名幼子更是相熟。自己若真的去了，只怕，曹操不會放過他們一家的。
“三軍征戰(zhàn)無糧，丞相卻用糧官借頭計，殺了有功之人不說，還誆騙三軍，這種事情如果泄露出去，你也知道會是什么后果?！?p> “所以，就將有可能知道這件事情的人趕盡殺絕？”
“賤民嘴碎，難保不會亂說話?！?p> “所以，就將有可能知道這件事情的賤民趕盡殺絕？”
“至少，你還活著。”
“我倒寧愿去死……”
羿小狐轉(zhuǎn)身就走，不再答話。剛出了巷子，他忽然想起家中老母，便急忙停下，回頭盯著近侍，沉聲說道：“我家里人……”
近侍道：“你的死訊已經(jīng)傳回家中，丞相恐令堂孤苦，別有安排。”
“什么安排？”
近侍不答。
羿小狐青筋畢露，低吼道：“什么安排？”
近侍抬頭看著院中靈棚，說道：“在洛陽，有人給她養(yǎng)老?！?p> 還好，還好……
只要人沒事，在哪里都無所謂了。已經(jīng)發(fā)生這種事，只怕此生再見已然無望，雖說得知親子喪命，老人家肯定痛不欲生，但她好歹活著。
糧官借頭一案，在無關(guān)人等看來，或許可大可小，不過是一條毒計，僅此而已。但在曹操看來，此事因涉及三軍，就不得不慎重考慮。雖說已經(jīng)打了勝仗，但亂世方興，用兵之日長久。此事若被傳了出去，三軍之中誰不寒心？大軍上下誰還敢為曹操賣命？
所以，大凡與自己相熟的，必須得死。
他們不死，自己就得死……
羿小狐舉目四望，好友已歿，老母客居，心中倍感孤獨。許都雖大，他卻是孤家寡人一個，頗有種“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之感。
這時，院子內(nèi)樂聲更切，想是到了出殯的時候。幼子寡妻，哭聲慘絕，趴在棺材之側(cè)，久久不肯離去。羿小狐不忍繼續(xù)看下去，也怕被人認出，便強忍著眼淚往回走。
只是他一時間沒有注意，眼前一黑，竟被人給撞了個七葷八素。
“你走路長不長眼睛！”
聽說話聲是個女子，聲音亮麗清脆，不過大概有急事，因此語氣十分急躁不耐。
羿小狐掙扎著站起來，也沒功夫搭理。正要離去時，忽聽那女子“呀”的一聲叫道：“垕哥，是你！我就知道，陸家舉喪，你肯定會來?！?p> 羿小狐抬起頭，這才看清，來人是個身穿淺綠襦裙、杏眼明眸的美麗少女。
只是她那一句“垕哥”，卻讓羿小狐心底瞬間涼了半截。前有糧庫同僚因己罹難，后有陸小有因己腰斬，近侍剛剛說的那些話意思很明顯，“王垕”已經(jīng)是個死人，這個人不存在了，任何知道自己仍然在世的“賤民”，都會受到牽連。
這少女，她，她……
一想到這里，羿小狐不再遲疑，頭也不回的就往回走。臨走時，他撂下一句話，“認錯人了?！?p> 少女原本散去的愁云再次凝結(jié)，她一把拉住羿小狐，問道：“垕哥，你，你怎么能裝作不認識我？我，我是你……”
羿小狐腳下不停，用力將手掙開，他不敢回頭，卻用更為沙啞的嗓音再次說了一遍，“姑娘，認錯人了?！?p> 可那少女依舊不肯撒手，她小跑著跟了過去，攔住羿小狐，詢問道：“垕哥，你，你有苦衷，是不是？”
羿小狐不知如何作答，實際上，他現(xiàn)在滿腦子都是空白，只想快點離開此地。他不愿他的親人、朋友，不愿任何相識的人見到他。
只是他腳步還沒抬起，耳邊卻聽到近侍冰冷而低沉的聲音。
“盧忠之女，盧青青?！?p> 近侍的目光從少女身上移開，看向羿小狐，“你未過門的妻子?！?p> 他左手扶在腰間，右手搭住青鋼寶劍。劍光微露，寒氣已出，他目光再次盯著少女，慢步向前走了過去。
羿小狐豁然轉(zhuǎn)身，兩步跑了回來，擋在二者之間，握拳抬頭，瞪視著他。
少女雖沒摸清什么狀況，但她并不傻，已經(jīng)瞧出場中氣氛有些不對。等看到那身材頎長的劍客右手搭在劍柄上的時候，少女終于坐不住了。她挺身跳了出來，反而跑到羿小狐身前，拉開一個架勢，喝問道：“敢動我垕哥，活得不耐煩了么？你既然知道我爹是許都東城守門將，就該識些抬舉。你是何人？”
盧家祖上本是望族，乃將門之家，只是人丁日漸稀少，傳到盧忠這一代，只剩下盧青青一個獨女。因此，盧忠便將她當(dāng)做兒子來養(yǎng)。盧青青雖是女流，卻有一身好武藝，她與羿小狐自幼相識，早早的定了娃娃親，小時候沒少為了羿小狐與人打架。眼下見劍客握劍，只當(dāng)要對羿小狐行兇，便要替他出頭。
羿小狐卻一把將盧青青推開，目光中頗多哀求，竭力勸道：“姑娘，你當(dāng)真認錯人了?！?p> 盧青青又氣又怒，可大敵當(dāng)前，她又無暇顧及羿小狐那番胡扯，只氣的亂跺腳。
羿小狐看向近侍，正色道：“不殺行不行？”
近侍面無表情，答道：“大丈夫何患無妻?！?p> 羿小狐道：“非要趕盡殺絕？”
近侍默然無語。
羿小狐逼視過去，“好，你若殺她，也把我殺了吧?！?p> 近侍卻突然看了過來。自驛館一路到此，這還是他第一次用如此眼神盯著羿小狐。他抽出寶劍，搭在羿小狐肩上，望著目光中諸多錯愕的小小倉官，意味深長的道：“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
頓了頓，他接著說了一句，“丞相雖然惜才，可你若自愿求死，他當(dāng)然應(yīng)允?！?p> 羿小狐啞口無言，正要再質(zhì)詢幾句，卻聽耳畔一陣風(fēng)響，回過神來，少女早已躍起，一腳向近侍踢了過去。
近侍也不躲閃，只用手輕輕一撥，將少女這一腳撥開。隨后，他提膝一擊，正中少女小腹。
少女悶哼一聲，隨即軟倒在地。她目光中滿是震驚，似是沒想到許都之中竟然還有如此人物。她看向近侍，贊了一聲“尊駕好功夫”，之后就強自爬了起來，搖搖晃晃的站在羿小狐身前，微微側(cè)目，低聲囑咐道：“垕哥，你快走，我不是他的對手。”
羿小狐見她站都站不穩(wěn)，忙要相扶，哪知那少女說完這句話之后，唔的一聲，當(dāng)即暈倒過去。
羿小狐忙俯身去看，近侍道：“她死不了，只是痛暈了過去?！?p> 羿小狐這才心安。
近侍此時仍手持寶劍，他目光在少女身上掃了一眼，點了點頭道：“一介女流，竟有如此本事。我那一腳，別說一名女子，就算是一條大漢，也會痛的喘不過氣，她竟然能再次站起來。你倒有福氣。”
說罷，近侍驀然轉(zhuǎn)身，手中寶劍高舉，劍影被日光拉得很長，掠過了羿小狐的眼睛，隨后，寶劍對準(zhǔn)了少女咽喉，猛然向下刺去。
羿小狐身體羸弱，根本就難以阻攔，情急之下，便大聲喝道：“你若殺她，我一定為她報仇，將你碎尸萬段。”
近侍略作停頓，淡然道：“你若能殺得了我，盡管取了去。”
羿小狐眼見他又要刺下，叫道：“好，你若殺了她，我勢必與曹操為敵?！?p> 近侍忽然停下，他轉(zhuǎn)過身，盯著羿小狐，目光中滿是不解。
“只為了一個女人？”
“不錯，就是為了一個女人?！?p> 人各有志，有人喜歡權(quán)利，有人喜歡金錢，還有人喜歡女人。近侍不愿在這個話題上多做爭辯，他說道：“你可知道，這話若是被丞相聽到，你家中上下老弱，都難存活?！?p> 羿小狐深吸一口氣，道：“你也可以殺了我，以絕后患。”
近侍的目光在羿小狐臉上停留許久，他覺得有些可笑，一個連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的小小犯卒，究竟是哪里來的勇氣，竟敢說出這種話。
但看他的表情眼神，并不像作假。
近侍收回寶劍，將其重新束在腰間，之后便默然轉(zhuǎn)身，向相府走去。
“等消息。”
他說道。
……
羿小狐不想死，可他也不希望別人因為自己而死。
如果可以的話，他倒希望今天沒有遇到那名少女。哪怕多少會有一些遺憾，但至少不會出現(xiàn)面前這種局面。
可是，這少女，她，她……
羿小狐望著軟倒在地的少女，恍惚之間，他腦海中再次浮現(xiàn)起過往的種種畫面來。自幼時起，二人便是玩伴，自己體弱多病，她卻身懷武藝。每當(dāng)有人欺負自己時，少女總是第一個站出來，為自己出頭。
那一雙大大的杏眼，及那一張明媚的臉龐，在少年的心中，或許正是他一生之中最為向往的東西。
而他能以一副柔弱之軀投身到軍旅之中，也未嘗不是契合盧家的意思……
這些少男少女的事情，縱然是羿小狐前世，也并未經(jīng)歷許多，因此，他并不是很懂。但心中的那份希冀和溫暖，卻是自己切身感受到的。
他望著那少女看了許久，始終不見她醒來，便將她背起，來到一家醫(yī)館。
摸摸懷中，僅有一只鴛鴦繡花荷包，里面有些零錢，他便將整個荷包都留了下來，交給醫(yī)師，請他好生醫(yī)治。
他卻偷偷躲在門外，等見到少女安然無恙的醒來，這才凄然一笑，轉(zhuǎn)過身，從巷子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