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愛青舉起雙手投降。她的上衣已經(jīng)濕透,鞋子只剩半只。她抓了抓頭發(fā),嘗試恢復原有的發(fā)型,可海風愈發(fā)兇猛,吹得耳道里轟隆作響。
前方不遠處,陳艾果彎腰大喘氣,小臉蛋紅撲撲的,襯得一口白牙甚是好看。
陳愛青深深吸氣,然后逆著風朝站在海水里的艾果奔去。艾果瘋叫著朝她潑水,她則迎面撲向前,用盡全力抱著艾果摔進水里。
視野里無數(shù)的藍色泡泡撲面而來,冰涼的海水侵入臉上每一個毛細孔。
一陣撲騰后,兩人站起身。最后投降的依然是陳愛青。當她記起牛仔褲口袋里的手機時,世界瞬間凝固了。
其實她帶了泳衣,不過從咖啡館出來后不知不覺就走到海邊。
褚良那番話說得讓人肉麻,聊到最后氣氛異常尷尬。幸好艾果潑了她一身水,她才能脫身而逃。
陳愛青坐在沙灘上曬太陽,間或給躺在旁邊的手機翻翻身。沙灘上有許多金發(fā)碧眼的俄烏美女,三點式比基尼之下高挑的身材十分火辣。
陳愛青抓著潮濕的頭發(fā),覺得自己就像個失足婦女。
褚良來到她身邊。他遞過來一個椰子,頂端豎著一根藍色吸管。
她道了聲謝,然后埋頭咬吸管。
他坐在她身旁。他問了些工作方面的問題,她只是點點頭,或者嗯兩聲。
她看到艾加在不遠處玩沙子,便喊了他一聲。艾加回頭看向她,她朝他招手。她心里想著要是艾加不過來,她就跑過去。
艾加頂著一張撲克臉朝他們走來。
“你在那邊玩什么呢?”
艾加攤開手掌,一枚雪白的貝殼躺在他手心里。
“這里還能找到貝殼啊?!瘪伊颊f。
陳愛青小時候,這邊的沙灘遍地是貝殼,不過后來游客多了,加上職業(yè)拾貝人的搜刮,現(xiàn)在撿貝殼倒成了件難事兒。
“你要嗎?”
“給我?”
她接過貝殼。她想起艾果小時候,送給她的一幅名為“我的小姨”的畫,上面畫著一個大腦袋火柴人。
“艾加,我們拍張照吧!”
他轉(zhuǎn)身就走,不過陳愛青一把拉住他的衣角,硬將他拽到身邊。
“啊,我手機進水了,拿你的拍吧?!?p> 他掏出手機,滿臉的不情愿。
陳愛青拉著艾加的手朝艾果的方向跑去,途中生拉硬拽,硬是將他拖到海水邊上。
褚良沒跟過來。
內(nèi)心有股小小的失落。喉嚨里似乎粘著一團棉花,咽下去又感覺胸口堵得慌。
可當海水觸及腳尖時,那種發(fā)悶的感覺瞬間消失了。
“我不會游泳,你別鬧!”
“沒事啦,就站在海水邊上。”
“小姨,你手機還能開機嗎?”艾果和王柔林也來到她身邊。兩個女孩渾身濕透,卻不顯一絲狼狽,反倒添了幾分水靈。
陳愛青把艾加的手機交給王柔林,摟住艾果和艾加,一人一邊夾在胳肢窩下。
“茄子!”
王柔林點開相機,找到一個合適的角度,聚焦。
取景框里小青老師眉開眼笑,艾果也一樣,只有艾加一副早死早超生的模樣。
“艾加,你笑一下嘛?!蓖跞崃终f。
他咧開嘴角,不過畫面上幾乎看不出變化。
按下快門,然后又拍了幾張。
“拍好了?!蓖跞崃窒乱庾R點開相片預覽,瀏覽剛拍下的照片。她多滑了一張,于是那張照片如針氈般刺入眼簾。
那張她以為早已從王志手機里刪除的照片。
她看向艾加。他正和艾果說著些什么。
她點下刪除鍵,然后把手機遞給陳愛青。
“拍的還行,”陳愛青說,“柔林,你和艾果拍張吧?!?p> “不用了?!?p> 王柔林拉起艾果的手,說:“去找小冉拿手機吧?!?p> 離開前王柔林瞟了眼艾加,他也正好看著她,兩人目光剛對上男生就別開臉。
午飯后一行人打道回府。王柔林一進房間就直奔浴室。沖走身上的汗?jié)n和沙粒后,她裹著一條浴巾走出浴室。
艾果從陽臺外進來,“洗好啦?”
說著她走進浴室,拉上玻璃門。
淋浴時她還擔心艾果會突然闖進來。她還想,萬一她真闖進來……
自陽臺外吹進來的熱風揾熱了她的臉頰。
吹干頭發(fā)后,四肢隱約傳來酸痛感,眼皮也快粘到一起了。這一刻,房間里那張柔軟的大床無比誘人??商傻酱采?,合上眼,卻又感覺睡意全無。
看著天花板發(fā)呆。那張照片又跳進她的腦海里。她記得那天刪掉王志手機里的照片后,還反復確認了幾遍。
艾加手機里的照片,和之前那張完全一樣,說明王志還留著。
萬一那張照片流傳出去,她想,自己肯定被班里的同學當成變態(tài)。
“對,我就是變態(tài)?!?p> 她想象自己獨自站在講臺上說出這句話。接下來場面就變得不可控制,教室坍塌,學校崩裂,地球毀滅。
一只冰涼的手覆到她的肩頭上。
“想什么呢?”
王柔林翻過身,望著艾果,露出了微笑。
她想,艾果的頭發(fā)要等上一年才能長成正常模樣?,F(xiàn)在艾果洗完頭,拿毛巾一抹就干了。
“你笑啥?”
“笑你頭發(fā)?!?p> 她嘟嘴,臉頰鼓成小氣球。
“我羨慕你啊,這天熱的,一天洗三次澡,洗完還要吹頭發(fā),煩人?!?p> 她還嘟著嘴。
王柔林答應下周陪她去唱K后,她才終于消氣。
兩人躺在床上聊了些瑣事兒,不知不覺間,王柔林陷入了夢鄉(xiāng)。
一樓的陽臺,陳愛青躺在躺椅上發(fā)呆。
正午陽光下的景象是刺眼的金黃色。風停時,肌膚上立即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風一吹,帶走熱量的同時,留下絲綢般的清涼觸感。
夏季尾巴的海風,溫柔得如同戀人的愛撫。
女老師向來不乏追求者。工作穩(wěn)定,輕松,而且結(jié)婚后能一面工作一面操持家務,對于大多數(shù)男性來說,是絕佳的選擇。
英語教務組的女老師里,只剩陳愛青還單身,其他人要么已經(jīng)結(jié)婚,要么正準備結(jié)婚。
想到結(jié)婚后要把余生獻給另一個人,陳愛青的心頭就泛起酸楚。
印象里男人工作之余,便是與同事或熟人聊天飲茶,家務的重擔全壓在女人身上。她想,可以的話,以后不想嫁給這樣的男人。
她合上眼,放慢呼吸。
二十出頭的她腦袋上裝著一支雷達,隨時隨地搜尋愛情的蹤跡。收集形形色色的表象,分析平凡人生下的種種可能。
控制自己不去想這些事情,會覺得十分壓抑,覺得生活蒼白得無可救藥。任由思緒穿行其間,卻又怕掉入戀愛陷阱,弄丟似錦年華。
“睡了?”
她睜開眼,褚良站在躺椅旁邊。
她坐直身子,抱起膝蓋。腦子里混沌一片,一時間不知說些什么。
“我能坐會兒嗎?”旁邊還有一只躺椅。
她點點頭。
他坐下,雙腿伸直,沙灘褲下是粗壯的小腿。
他遞過來一只手機,“我試了很多方法,還是開不了機,你先用我的吧。”
她想拒絕,可手卻不自覺地接下手機。她點開音樂圖標。最初的念頭是刷新聞,不過考慮到點開瀏覽器后,可能會看到某些不該看的內(nèi)容,也就作罷。
手機里有泰勒斯威夫特的歌單。她問他是不是也喜歡泰勒的歌。他說喜歡旋律,但不知道具體在唱什么。
她選了一首《All You Have To Do Was Stay》。手機放在兩把躺椅之間的木質(zhì)地板上。
嘹亮的女聲,柔和的海風,以及不知不覺間合上眼的男人。
她伸直雙腿,再次躺回椅子上。
疲倦的雙眼掙扎了幾下,最終還是粘到了一起。
腦袋上的雷達嗶嗶作響。
她用眼角余光確定他是否已經(jīng)入睡。他的臉微微側(cè)向她。他的胸膛隨著呼吸緩慢起伏。
他鼻尖微翹,這讓她想到了自己的鼻子。從小到大初次見面的人都會盯著她的鼻尖看,因為她的鼻尖也微微翹起。
他的嘴唇不是薄成刀片的那種。上唇偏薄,下唇飽滿,安靜時嘴角微微上揚。
印象里每次見面他都會對她笑。
對了,他還常常給她帶咖啡。
他請她吃午飯時她便察覺到異樣。原來你的笑容和咖啡都是套路,妄我待你一片赤誠。
記起當時的想法,她有些哭笑不得。他請你吃飯,又不是要吃了你,你慌什么?
那時和劉宇明就打過兩通電話,還是她打給他的,加起來不到十分鐘,她卻把人家當成男朋友,想到這她捂住臉。
別人捂臉是出于嬌羞,她則是不堪回首。
“你怎么了?”
攤開手掌,褚良一臉迷茫。
“沒什么……呵呵?!?p> 在她的設想里,也許要等到三十五歲,通過母親或者母親朋友的朋友,才能找到一個合適的男人。她一直覺得,像她這樣向往漂泊的人,只會遇見同樣向往漂泊的男人,而這樣的男人是靠不住的。
“我還以為你眼睛進沙子了呢?!?p> “沒有啦?!?p> 她想,褚良適合找個簡單的傳統(tǒng)的女孩,結(jié)婚,生孩子,繼續(xù)當一名高中老師,直到退休,孩子成家,他和老伴安享晚年。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是不是個好人?!?p> 她想,他當然是個好人,只是過于平凡,不符合我對美好人生的設想。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p> “我是說,如果你能呆在我身邊,我可能會動心,我是說可能,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怪你,我也不能保證……”
她決定相信自己的心跳。第一次踏上前往天山的航班時,心臟也曾像這般跳動過。
“我愿意。”
“你不用這么快就答應,我……”
他從躺椅上跳起,跳過來壓到她身上。
她猛地睜開眼。
還是那首《All You Have To Do Was Stay》。可能點了單曲循環(huán)。
嘹亮的女聲,柔和的海風,以及熟睡的男人。他的臉微微側(cè)向她,他的胸膛隨著呼吸緩慢起伏。
她的后背淌滿汗水,心臟依然猛烈跳動。
夢里說過的話粘滯在她嘴邊,也許這輩子都不用說出口。
這樣也挺好,她想。
王柔林也做了一個夢,不過睜開眼后夢境就變得模糊,迅速消散。
身旁的女孩還在睡夢之中。和兩周前周日的清晨一樣,她先于艾果醒來。
王柔林把頭挪到艾果的枕頭上,兩人側(cè)身面對面,她能捕捉到艾果輕微的氣息。
她想,如果那天能忍住,也不至于給王志抓住把柄。
假如事情敗露,艾果肯定會受到傷害。艾果的形象會招來非議,平日里偏男孩子的作風會被放大,扭曲,最終轉(zhuǎn)化為人身攻擊。
艾果知道真相后,會怎樣?和其他人一樣把她當成變態(tài),還是會接受她的心意?她更愿意看到第一種結(jié)果。
這樣的關系,對艾果來說只會徒增煩惱吧。
和她共進午餐,牽著她的手在校園里漫步,聽她講隔壁班那個帥哥,聽她埋怨他這么快就有了女朋友。
像這樣度過平靜的每一天,早就該知足了。
王柔林眨了眨眼,淚水一下子打濕了視野。她拼命眨眼,然后睜大眼睛,讓淚水順著眼角淌干。
上次從艾果家回來后,頭幾個夜晚王柔林窩在床上抹淚。明知道這份感情無法得到回應,內(nèi)心卻堅信,自己能夠安分地守候在她身旁。
可想到某些瞬間,她的心就絞在一起,比如艾果交了男朋友,或者和某個男人訂婚。
這么陰郁下去也不是辦法。后來她發(fā)現(xiàn)吃零食可以轉(zhuǎn)移注意力。每天晚上舍友們都爬上床后,她一個人縮在臺燈下啃餅干,刷習題,將眼淚轉(zhuǎn)化成脂肪,和草稿紙上密密麻麻的字跡。
假如煩惱像散落在習題冊上的餅干碎屑,輕輕一掃便無影無蹤,那該多好。
假如我長胖了,她會不會討厭我?
假如,我不認識她,那么像這樣的夜晚,我是不是可以早些入睡?
也許愛或不愛從來不是選擇題。當你問自己這個問題時,你已經(jīng)決定要愛了。勇敢的愛,卑微的愛。張揚的愛,寂靜的愛。無怨無悔的愛,死不承認的愛。
你早已做出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