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漁子抽出神識,問真虛子道:“你認識意石?”
真虛子道:“認識,她上次來我道場聽道帶了個鏡子,下課照鏡子化妝,我得了靈感才把這湖弄得跟鏡子一樣的。”
閑漁子沉默半天,道:“意石問你如今正不正常,如果正常的話去照看下文粹尊者,她今天照例犯瘋病,醫(yī)修差點被她逼瘋就不給她治了,現在關在洞府里還給自己下了鎖。
宗里大乘老祖大都跟性格孤僻的文粹尊者關系不熟,又閉關的閉關,隱居的隱居,喝酒的喝酒,搞對象的搞對象…就你有空還在宗里…”
閑漁子話音未落,真虛子就道:“我不正常,誰愛去誰去,我寧死都不去見文粹!”
閑漁子好奇道:“為何?”
“我和她倒是熟!
她上次一見我面就說我婚姻有災,然后我就跟道侶打了一架最后掰了…當時我跟道侶見面時心里一直在想婚姻有災有災,想著想著說話火氣上去了便斗起法來了…
然后我前道侶那個兔崽子打不過我還跟我著急罵我精神病,我想我可不精神病么…我尋思我成天恍惚恍惚的跟他一清醒的能看出我是精神病的人說不到一塊去,就跟他掰了?!?p> 接著她話頭一轉:“你修為不也高過文粹,她犯病你肯定制得住她,要不你去吧?”
閑漁子嘆息一聲,問道:“你看我就正常?”
“她說得是我若不正常就別去,但沒說你若不正常就別去,所以你不正常可以去。”
閑漁子又嘆:“那是因為她不會掐算想不到我會喝醉了跟你到你洞府來?!?p> “罷了罷了,我代你去一趟,所以我到底該如何出去…并如何到文粹尊者的洞府?”
真虛子答:“我不知道,不過意石小友也肯定知道我不知道怎樣去她洞府…
所以這紙鶴應當是能為你引路,甚至作為通她洞府的鑰匙的,你把紙鶴放出去,念句真音通玄,傳我消息,跟著它飛試試,如果不行的話就干脆別去了…
反正最差的結果也就是她沒關住自己跑出來鬧事被執(zhí)法堂抓去蹲思過崖蹲個千八百年…
不聊了我去看病了,今日坐診的弟子脾氣不大好。”
水面恢復平靜,遙遠處仿佛與蒼穹連到一起。
閑漁子伸手去抓剛才隨意放在一旁的紙鶴,卻抓著了一手水花。
哦,她忘了,這是紙鶴…
紙鶴沾水…
閑漁子絕望了,干脆就地一坐,閉目凝神,打算神游到真虛子回來再說。
她方打坐沒多久,水里便沖出一只貨真價實的仙鶴來,啼鳴一聲,報復般地甩了閑漁子一身水,接著向遠處飛去。
閑漁子忙追上去,跟著仙鶴后頭半天,只覺路遠,周圍景象變化,不久便全然認不出來了,一時間心中怠懶,不愿再飛。
她索性加快速度,趁仙鶴沒反應過來,一屁股坐了上去。
仙鶴一頓,驚駭的啼起來。
不過這仙鶴雖然用處奇特,但終究是個靈物,閑漁子也修得輕身法,行走坐臥,猶如沒有這個人般輕盈,仙鶴自然能受的住這神奇操作。
到了地方,只見一座高聳入云的山峰,坐落在一浮島上,流水瀑布潺潺然穿插其間,流到浮島盡頭,落入虛無的境地。
仙鶴在一處孤亭旁的竹林里停了下來,閑漁子起身,拍去身上羽毛,落在地上,便化作紙屑。
她向仙鶴嘆道:“沒想到紙鶴還掉毛…也不知道能不能吃…”
仙鶴仿佛聽懂了她的話般憤怒的叫了兩聲,撲棱著翅膀飛去。
閑漁子嘆息一聲,抬首望見山石上修筑的孤亭中似有人影,料是文粹尊者,便轉出竹林,望著孤亭去了。
上了幾級臺階,閑漁子瞧見那亭中靜坐著一女子,背身坐在石凳上,仿佛在眺望島外的虛空。
那女子腰背微彎,一身深灰的衣袍,寬松的掛在身上,孤寂的像是獨釣寒江雪的老翁一般,仿佛將身心都付與眼前的虛無,靜默頹喪。
看她這模樣,倒真不像個發(fā)病的患者。
閑漁子輕聲問道:“文粹道友?”
文粹轉過頭來,兩眼依舊閉著,眼皮下陷,蒼白的膚色更猶如常年不見日光一樣,白的令人毛骨悚然,怎么看都不像是個人。
她五官頂多算中上,眉毛濃而長,鵝蛋臉,低鼻梁,組合在一起在美人如云的修真界算不得好看二字,周身卻蘊著一陣玄妙的氣質。
像是飽讀詩書的才女所特有的,但更飄渺,更叛逆,更不拘一格。
閑漁子這才發(fā)現,她似乎是瞎的。
瞎子如何看相呢?以心觀氣?
“崔道友……”
她喚了一聲,聲音落下仿佛才發(fā)覺來人是另一個陌生人而不是所謂“崔道友”,又改了口。
“閑漁子…?”
閑漁子微微點頭,道:“是我,意石托真虛子來看顧你,不料也趕上她舊疾發(fā)作,便又著了我來?!?p> 文粹點點頭,笑了,聲音也很輕,仿佛落不到人耳中一樣。
“我記得你…你做了很多好事啊,是個積極的人,銳意進取啊…”
她的聲調一轉,詭異起來,高昂起來,尖銳起來。
“可惜啊——結果不好,不好…”
這聲音帶著一種冰涼的穿透力,像是玻璃破碎或古舊木門打開的一剎那發(fā)出的一樣。
閑漁子覺得自己就是條咸魚,能進取成什么樣子,結果再不好,也頂多魂飛魄散,重歸天地,哪兒算得上“不好”。
文粹一向以善卜聞名,如今她連說了諸條也沒中到閑漁子身上去,看樣子她今日瘋得有些厲害,連看家本領都丟了。
閑漁子嘆口氣,不愿跟文粹計較,也不在乎其卜算的結果,只是幽幽看向她。
文粹仿佛也覺察到了這樣的視線,咧嘴一笑:“你是不是好奇我為何目盲也能看相?”
閑漁子搖搖頭,卻突然反應過來她看不到,正想開口說不好奇時,文粹聲音又響了。
“我所相人,只觀其氣,又與陰間那勾魂筆有些關系…
罷了罷了,不與你講,不與你講,到了時候,你自然曉得…”
果真是神棍中的戰(zhàn)斗機,就這勾人好奇心的話術,也是一絕。
可惜閑漁子雖然有些好奇心,但也從不強求,聽了她的話,也只當耳旁風。
文粹說了半天,見閑漁子不吱聲,抬手撫上眼角,咧嘴,露出一口白牙。
“你猜…我眼睛怎樣瞎的?”
她翻開自己干癟的眼皮,里面根本沒有眼珠,只有一些更加干癟的,看不出原先是什么樣子的血管和組織。
閑漁子無奈勾唇笑笑,笑容很淺淡,和她今日穿的衣衫一樣淺淡。
“自己挖的,在筑基期時,那時候你十四歲?!?p> 文粹先是一愕,接著釋然一笑,好像想明白了什么一樣。
“…果真是你,居然能知道我這舊事…其余道友都當我是…
那么…你可知我為何要挖…?”
閑漁子道:“不知?!?p> 她雖然善于相人,甚至一眼過去就能知事情因果,但這不代表她就能洞察人心。
文粹輕嘆一聲,道:“我啊…好奇瞎子眼里是什么樣的…”
“我從小到大都是一個好奇心十分強的人,當年三歲走失,也是因為好奇燈籠的原理…
后來我被拐走了,我問什么問題,都沒有人回答我。他們教我修煉,教我順從,告訴我世界上沒有人會跟你講道理…
但是我依然保持著我的好奇心,在一個有好奇心就會死的地方…后來我逃出來了,我殺了他們滿殺手樓上下,共139口人…可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應該干什么了…
后來我看見路邊的算命老瞎子,他后來成了我的師父,把我?guī)Щ亓隋羞b宗?!?p> 閑漁子看文粹一眼,默不作聲的聽她說話。
她看得到文粹的過往,她被拐到過一個規(guī)模不大的殺手樓,作為預備役培養(yǎng),差點被洗腦。
十四歲那年,她筑基修為,愣是靠識海里意外得來的一本功法,煉制了一大堆雷震子,通過各種倒賣,買了更多高品質雷震子,炸了整個殺手樓。
這殺手樓樓主修為也不過金丹,大多數業(yè)務都在修真界和凡間之間那塊,因此給她炸得特別干凈。
當年文粹險些墮魔,若不是被逍遙宗一特能念叨的瞎卜師帶了回去,恐怕要變成魔頭了。
“他說,他雖然眼睛瞎了,但因為眼睛瞎了,所以心沒有瞎過。
再后來,沒過半年,他就自殺了,只給我留了許多功法資源,把我托給文道師妹的師父…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自殺…
我跟著帶他去地府的鬼差走了很長時間,鬼差都對我不耐煩了,說即使是修士也不要亂進黃泉路,把我趕了出去…
我突然開始好奇,我?guī)煾秆劾锏氖澜缡鞘裁礃拥??他為什么會選擇離開呢?”
她的語速不快,帶著些輕描淡寫,聽到人耳里,卻令人毛骨悚然。
閑漁子又嘆一聲,放下自己不知不覺拿起來的蜜餞包裹,道:“所以…
你就挖了自己的眼睛?”
文粹又一笑,笑得很燦爛,道:“是啊,我試了?!?p> “原來盲不是只能看見一片黑,而是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片虛無…”
“雖然我眼前也經常出現一些幻覺,但我知道,這些是稍縱即逝的…”
“我沒辦法留住任何幻覺,我也探尋不到究竟的真理…一切都總會過去,就像生死一樣,再也沒有重來的機會…”
閑漁子把手里的蜜餞塞到文粹嘴里去,接著自己又拿了一個,慢條斯理的吃著。
“生死都是必然的規(guī)律,誰都逃不過去…”
文粹一愣,咽下嘴里的蜜餞,冷淡道:“祖師從建宗活蹦亂跳到現在,你又何必說的如此絕對?”
閑漁子反問道:“你又如何知道,摸魚她就是活著的呢?”
文粹抿唇一笑,仿佛眺望遠方般地道:“原來你知道啊…”
閑漁子隱約聽出了她的幾分弦外之音,一個猜想在她心中開始生根發(fā)芽。
她一向看不透摸魚子,摸魚子是死是活…她未必真的那么清楚。
閑漁子默了半晌,正想問有關摸魚子的事情,不料文粹竟打斷了她的話。
“談及生死…生死也確實是每個人都必須要經歷的過程,生是一個過程,死也是一個過程,化為希夷重歸自然也是一個過程?!?p> “我進過陰間,也知道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樣的。但死后的世界如果進入了活人,還是死后的世界嗎?”
閑漁子嘆息,道:“如果你單指陰間,走陰的無常判官多了,在外界游蕩的鬼也多了,自然不是你所說的死后的世界?!?p> “你所說的…應當是限于死后這個限定詞的世界,但你真的以為,肉體上的死亡是死亡嗎?肉體重歸于天地,而你的精神卻一往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