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莊里到處點著燈,所有弟子都在為明天的桃花宴忙碌,師姐在妙音閣里指導小師妹們排練明天表演的曲目,時瑾坐在閣樓外的荷花池邊,手邊擱著幾壺桃花釀,兩只美玉雕成的酒杯,杯子里斟滿了酒,在月光下泛著光。
每年桃花宴前夕,師姐排練完節(jié)目,他們兩個人就坐在這里喝酒聊天,聊到天亮,他再扶著喝得微醺的師姐回房補個美容覺。
今年也不例外,閣樓里的樂曲聲停止,師姐輕車熟路地走到時瑾的身邊坐下,看著他的眼睛問:“小石頭,想什么呢?”
時瑾端起一杯酒遞給師姐,自己將剩下的那一杯一飲而盡,入口綿柔的桃花釀穿腸而過,他說:“我在想明——”停了停,他笑著說“我在想明天山神若有事不能來參加桃花宴,我就不用挨揍了。”
師姐噗嗤一笑,用指尖輕點時瑾的腦門說:“腦子是不是壞掉了,非得湊上去挨揍,等他酒醒了再送他回家不好嗎?”
時瑾摸摸自己的鼻頭,弱弱地說:“師父吩咐的事情——”
“他迂腐,你也迂腐?!睅熃憬財嗨脑?,又改口說,“明天晚上我把藥送你房間里,回來自己涂,我才不管你呢?!?p> 時瑾沖師姐作揖,一本正經(jīng)地說:“多謝師姐厚愛!”
師姐白了他一眼,說:“少來這一套,喝酒喝酒?!?p> 兩人推杯換盞,有說有笑,一壺酒很快就見底了。時瑾單手托腮,興致勃勃地說:“師姐,想聽你彈琴了?!?p> 桃月師姐輕拂衣袖,一張七弦琴擺在案幾上,一首扣人心弦的曲子從師姐的纖纖素手間流出,時瑾聽得入迷,連呼吸都變得緩慢,仿佛世間萬物都復不存在,只剩下他一個人,一個人在空寂中永存。
一曲終。良久,時瑾恢復如常,他的聲音仍有些縹緲:“師姐,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無名?!笔郎系木票w到師姐手中,她抬頭仰望浩瀚的星空說,“這是山神給我曲譜,他跟我說,修行路漫漫,最后我們能守住的只有自己。”
最后,我們能守住的只有自己。
時瑾握緊酒杯,將這句話默默記在心里。
日出,日又落。
山莊里四處亮著燈,時瑾從宿醉中醒來,沐浴洗漱后,飛速來到大廳里,跟在師父身邊接待賓客。時瑾平時深居簡出,在客人面前卻絲毫不怯場,只言片語間給人一種進退有度,沉穩(wěn)可靠的感覺。
桃花宴訂在每年桃花衰敗的前一夜,過了今晚,嬌艷的花瓣會陸陸續(xù)續(xù)落到地上,滋養(yǎng)土地,等待明年再綻枝頭。
凡事能收到桃花宴請?zhí)?,大都是修為不俗的山精野怪,他們飽讀詩書,最喜歡在詩情畫意的地方飲酒作樂。
所有的賓客落座,山神大人拄著拐杖,姍姍來遲。他摸著胡子,像山下教書的老夫子,慈祥又不失嚴厲,嘴上的話立刻暴露他的本性:“老遠兒就聞到酒香了,七百年的陳釀,好酒!好酒!”
“山神大人?!?p> 在座的賓紛紛起來向他行禮,山神微微頷首,笑著說:“你們繼續(xù)玩兒,不用管我?!?p> 今年的宴會和往年一樣,賞花賞樂賞舞蹈,時瑾挑了一個偏僻的角落坐下來,吃幾塊糕點,豎起耳朵聽臨桌的幾位客人聊天。
一位說:“上次我們一塊喝酒,我聽孟莊主的意思是要培養(yǎng)時瑾當接班人,還想將閨女嫁給他?!?p> 另一位說:“哎呦,那真是可惜了,我聽老孟說前段時間桃月領了一個書生上山,兩個人情投意合?!?p> 一位又說:“年輕人嘛,玩玩就散了,成了親還有合離的呢。我看人一向蠻準的,時瑾天資聰穎,做事沉穩(wěn),將來很有可能修成仙身,這樣的人值得女孩子托付一生的類型,再說了,人類壽命有限,他死了以后怎么辦?追尋下一世嗎?”
一位再說:“這書生可不是普通人,身上流著一半妖怪的血,不人不妖的,這要是我家閨女,打斷腿也不能讓他們在一起。”
……
時瑾埋頭吃東西,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常常聽師父嘮叨,年紀大了,想多出去走走,游山玩水,催著師姐收收心,盡早這個靠譜的人嫁了,從來沒意識到師父的話里還有這層意思。
師姐的節(jié)目最后壓軸出場,她穿著一身粉色衣裳,靜靜地坐在舞臺中央,彈著纏綿悱惻的曲子,眾人沉浸在曲子勾起的情緒里,大概是想起了誰。
忽然,琴聲戛然而止,琴弦斷了,鮮血順著指尖往下滴,師姐站起來向眾人歉意地說:“斷了大家的興致,桃月失禮了?!?p> 司少白急忙沖到臺上,用一塊布將師姐的手指包扎起來,師姐柔聲說:“一點兒小傷,沒關系?!?p> 時瑾收走了臺上的七弦琴,無意間聽到山神搖頭嘆息:“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p> 時瑾看他喝了一杯又一杯桃花釀,忍不住勸道:“山神大人,酒喝多了對身體不好,您還是少喝一點……”
“聒噪。”
山神隨手甩出一道符咒貼到時瑾的后頸上,他張了張嘴,嗓子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也聽不見任何聲音。他想將那張符咒揭下來,只能摸到后頸光滑的皮膚,符咒已經(jīng)和他的身體融為一體了,除了山神大人誰都別想把它揭下來。
時瑾放棄徒勞的掙扎,他想,山神酒醒了,自然會把符咒解除的。
午夜時分,桃花宴圓滿結(jié)束,賓客散盡,山神喝得酩酊大醉,竟然在席宴上沉沉睡了過去,時瑾召來祥云,扶著山神躺在上面,一眨眼的功夫就把他送回了仙府。
第一次,沒有挨揍,時瑾還有些不適應,師姐給他準備的那些藥是用不上了。
今晚師姐彈壞的那張琴,名叫月吟,是時瑾用山南一塊世上稀有的翡翠跟蓬萊一位癡迷做琴的仙師換來的,送給師姐當做八百歲生辰禮物。
時瑾架著祥云來到山頭,借著月色,隨便挑了一塊石頭,使用仙術(shù)粉碎石頭外衣,剩下一塊晶瑩剔透的翡翠,心滿意足的放進自己的衣袖里。
雜草叢生的石縫里躺著一個銀色瓶子,他鬼使神差地撿起來,打開瓶蓋,一團火焰從瓶子里竄出來,時瑾頓時臉色大變,這是地獄之火,火焰分離成無數(shù)點火星,山風一吹火星,火星落在桃枝上,熊熊燃燒,一發(fā)不可收拾。
他,闖禍了。
時瑾沒有隨身攜帶的黃泉水,使盡畢生所學沒能熄滅一星半點的地獄火焰,眼睜睜的看著烈火漫過山頭,朝山莊的方向燒去。
最終,火還是被熄滅了。師父以元神為祭,召來黃泉的水,點化成一場暴雨,在孟子山上方下了三天三夜,暴雨淹了山腳下的小鎮(zhèn),死傷無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