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了,對這件事高尚書也沒怎么放在心上。
要一個寒門少年性命這樣的事,放在他高元博眼里,跟碾死只臭蟲有兩樣嗎?
高大尚書的注意力,還是放在他親弟弟高元盛的身上。
高尚書這弟弟,可不簡單。高元盛在當今朝中,已做到翰林院掌院學士之位。
還別說翰林院掌院只是正四品,連個從三品也沒到,比大哥高元博的戶部尚書整整低了兩級,但這個官職本身,性質卻是無比的清貴。
按以往慣例,最后入閣為相的,反而不是高元博這樣看起來實權滿滿的事務高官,而常常是整天不做實事的翰林院掌院學士。
其實這種清貴官,要的就是不掌實務;要知道這世上動嘴皮子最簡單,哪怕說得天花亂墜也沒人管,怕就怕去從事具體事務,那樣即使小心再小心,也總能讓人找到茬。
所以,從清貴官中拔擢宰相,也是對宰相這個百官之首的保護。
否則,當過事務官,曾動輒被人找茬,落下各種把柄,還怎么做百官之首,維護“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嚴?
而翰林院掌院這職務,在龍族壓境的今天,還有著更重要的權勢,那就是屠龍、靈鷲二學院,是置于翰林院掌院學士管轄下的。
這兩座學院,聲譽何等顯赫?
學院的畢業(yè)生,雖然名義上,最終都以當朝皇上光武帝李翊為座師;但有這么一層關系在,翰林院掌院學士分明就是每年都多了許多精英學生啊。
就這一點,別說高元博這個大哥了,朝野不知有多少人羨慕眼熱高元盛這個職位了。
在高家這豪門中,父一輩的兩位高氏人杰明爭暗斗,連帶著他們的子女,也都互相不服氣。
高元盛生子生得早,其子名叫高軒,現(xiàn)在可是正八品的翰林院五經博士。
這官職聽起來有點傻,但高元盛為兒子博得這個位置,卻一點都不傻。
既然老子是翰林院首席官員,那高軒在他的庇護下,將來怎么會不飛黃騰達?
豪門的一氏兩支中,怕的就是這樣勢均力敵的狀態(tài)。
索性高元盛這支徹底暗弱也就罷了,誰曾想權柄聲勢竟然并不亞于大哥,于是形勢就變得有意思了。
于是高元博、高元盛即使是親兄弟,在朝中時卻是互相幫襯時少,相互拆臺時多。
高敞和高軒,更是互不買賬!
高敞鄙視高軒是刷筆桿子的文弱書生,高軒卻認為高敞是胸無點墨、只知動手動腳的莽夫。
相互已經看不上,再加上還有高家門主權柄的爭奪,于是這兩支高家人,就更加明目張膽地互相爭斗了。
所以現(xiàn)在的高家中,不僅高氏族人本身,就連那些下人們也都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派,相互斗得雞飛狗跳。
當然,一切紛爭,到了今日,就將落幕。
高元盛一系,終究還是在豪門內斗中敗下陣來,其長兄和長侄大獲全勝。
待今日繼承人儀式過后,那些原本依從于高元盛的外圍人士,就要見風使舵,倒向高元博這一派了。
當這一天終于到來,清癯儒生風范的高元盛,看到這樣的場景,還是忍不住在心里大罵,罵這個長子繼承的禮法簡直不像話。
這時候他卻忘了,自己平時才是華夏朝最維護祖宗禮法的那一個。
再說高敞。剛才他去了外苑東側的一處偏廳內堂,看到了正在被婢女化妝的李碧茗。
“沒想到這妮子,這一盛裝起來,竟也挺好看?!笨粗杳籍嬼W的女子,高敞不由得心中感嘆。
“是公子來了?”本來低頭妝扮的李碧茗,感到有人來,抬頭一看是高敞,頓時喜上眉梢。
“你看奴家這妝容好看嗎?”大喜之日,李碧茗也變得如同羞澀喜悅交織的小女孩,認真地問高敞。
“好看,好看!”高敞笑道,“是我選中的新娘子,怎么會不好看?”說著話,他便走近前,伸著嘴去李碧茗腮上吻了一下。
“公子好壞……妝花了?!崩畋誊邼卣f了一聲,便忙著對著菱花銅鏡,用粉撲沾著胭脂補妝。
如此用心打扮之時,女子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看著菱花鏡里自己美麗的顏容,李碧茗忍不住有一句話在心里反復盤桓:
“結就來生雙綰帶,寫成今世不休書!”
幸福感滿溢地思忖時,李碧茗忍不住偶爾念出聲來。
高敞聽了,也不由得一陣大笑,攬過女子一陣撥弄,跟著念了這句喜慶詩句,一時間也覺得平生無如此刻樂也。
說真的,這高敞高大少,能答應娶李碧茗,完全只因為她出身沒落貴族,又對高敞百般順從,于是高大少便覺得,與其娶個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做大房,還不如就娶了李碧茗。
這樣一來,以后他一如既往地出去花天酒地亂搞,高夫人碧茗哪敢管他?
遠的不說,近日他就準備綁了洛雪穹侮辱,若換了個高官小姐是自己老婆,那還不會吵翻天去?
雖然懷著這樣不良的動機,但這一刻高敞在禪寺外苑的廳房中,看得眼前美人眉目如畫,被自己一逗嬌羞嫣然,便也禁不住動了真情。
當此之時,高家大少爺自覺權勢與美人都被自己掌握手中,那志得意滿的情緒,簡直難以形容。
終于就快到了慶典正式開始的時辰。
巳時之初,正是旭日升空、光耀大地的時刻。
此時闊大的禪寺外苑之中,到處旌旗林立,各式高氏家族徽紋旗幟,迎風招展,獵獵作響。
高氏族旗,取的是黑底白紋,象征著祖上以軍功立家,常年帶兵大戰(zhàn)坐臥于白山黑水之間。
不過這樣的淵源,周邊路過的小民并看不懂。
看著這黑白旗幟,還有人問,是不是誰家死了老人,便租了禪寺外苑舉行祭靈儀式。
當到了巳時一刻,只聽得三聲鼓響,本來還在隨意走動、交頭接耳的慶典嘉賓們,便都神情肅然地入座。
“終于等到了今天!”
這一刻,今日的主角高敞,在彩臺之后看著外苑中坐滿的黑壓壓人群,心情興奮而激動。
儀典過程,不必贅述,無非是長輩登臺宣講,祭天地,拜皇家。
當鼓樂齊鳴三巡之后,終于就到了今日主角高敞登臺的時刻。
對今天這個儀式,高敞已經在心中預演過無數遍。
但事到臨頭他才知道,對這樣的大場面,所有的準備都沒用。
到了登臺時,他頭腦一片空白,幸好有專門的禮賓司儀,引領著他做這做那,才避免出丑尷尬。
眼見這樣,高敞心中倒也想:“嗯,果然今日我還只能是坐個繼承人之位。要像爹爹那樣老辣掌管一族,卻還差得遠。”
這么想著,高敞便登上了紅絹鋪地的禮臺,按照預定的流程,由兩位家中族老,顫顫巍巍地替他披上象征高氏繼承人的雪紋玄裳。
族老年事已高,動作緩慢,披衣的漫長過程,倒讓高敞有時間平復心情,變得從容自然。
于是,他有暇看到,臺下那位一直跟自己明爭暗斗的堂弟,此刻正站立人群之中,看向自己的眼神,如噴怒火。
還別說,越是看見堂弟如此,高敞就變得越是開心。
面對堂弟憤恨的眼神,高敞嘴角上翹,回以一個無聲的輕蔑笑容。
見他如此,無論是高軒還是他老爹高元盛,霎時間變得臉色鐵青!
無聲的暗戰(zhàn)中,所有繁文縟節(jié)也差不多完成。于是今日整個儀典最重頭的一場戲終于到來!
只見當今高氏門主高元博,持著一封朱帖,準備交予高敞。
這封大紅朱帖,正面繪著高氏族徽,四圍灑著亮閃閃的金粉,內膽用的是素絹而不是白紙,上面寫著確立高敞為高氏門長正式繼承人的內容。
這時候的人,最重契約。只要這封朱帖交到高敞手中,高敞這京華高家下一任門主的地位,就算完全確立了。
到得這一刻,不僅平靜的高敞激動起來,就連高元博這樣的官場老手,也變得格外激動——
是啊,誰奮斗一輩子,不都是為了子女?就連高元博這樣老謀深算之人也不例外。
今日終于確定自己的門主之位傳與兒子,對他來說,意義簡直不亞于自己當年被提拔為戶部尚書。
“對面之人,”高元博努力平復心情,按家傳的儀程對高敞問道,“汝已齋戒否?”
“已。”高敞低頭,鄭重回答;此時他拱手與額平齊,所謂站立時最隆重的頂禮。
“汝已沐浴否?”高元博繼續(xù)問他。
“已。”高敞再次低頭頂禮回答。
其實,當高家族老替高敞披衣時,整個禪寺外苑就一片安靜。場中人人都屏息凝神,看這樣難得一見的重要儀式。
等到了高元博登場時,整個場中更是鴉雀無聲,只聽得見風卷旌旗,嘩嘩作響。
只是,讓所有人都突然感到意外的是,就到了高元博父子二人問答時,他們聽到禪寺外苑的大門口,竟然好像發(fā)生了一陣騷動!
“怎么回事?”那些德高望重的賓朋,不禁都皺起眉,心里開始怪高家怎么能允許這樣低級的紕漏發(fā)生。
他們這時候,還以為是門口有什么乞丐流民上門騷擾乞討。
還在他們皺眉抱怨時,緊接著那大門口的人群開始爭執(zhí)起來,而起爭吵聲還越來越大。
不過這時候,彩臺上的高元博父子,還完全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充分享受這期盼了多少年的興奮時刻。
于是一時之間,他們倆竟沒聽到外面發(fā)生的異動。
只是,當高元博照規(guī)矩問了幾個問題,終于要把大紅朱帖交予高敞時,卻聽得“轟隆”一聲巨響!
轉眼間,那禪寺外苑的楠木大門,竟然被人猛然撞開!
外苑三寸厚的門板,竟然在一瞬間破碎一地!
到得此時,外苑場中沒人不被驚動。
包括高元博父子在內,眾人齊驚,一齊朝大門口看去。
讓所有人做夢都沒想到的是,在高家這么重要隆重的典禮上,他們這時從破開的門洞里看到的卻是,有一大群黑衣衛(wèi)武士潮水般涌入,各舉刀槍,殺聲震天!
兵丁破門,如果說今日儀典真的只是關起門來的高家家事,也就罷了;但今日為了顯威風,高元博可是把各地的高氏族長,還有朝中交好的同僚都給請來了!
這一下高元博的心情可想而知。
如果說場上其他人還只是“面面相覷”,高元博卻變得跟他親弟弟前一刻的臉色一樣,“臉色鐵青”!
按道理說,這時候高元博應該帶頭喝罵才對;但他看見闖進來的,是負責刑事偵緝的黑衣衛(wèi),第一反應竟是眼皮一跳,心中吃驚想道:“難道是……”
正心懷鬼胎時,卻聽高敞已然罵了起來:“你們這些黑狗混蛋,誰讓你們沖進來的?!”
高敞此刻的心情比他老爹更差,同時也是氣焰囂張慣了,這時候自然想罵就罵。
“高敞你瞎嚷嚷個啥?不想活了?”這時沖到彩臺前的黑衣衛(wèi)打頭一人,毫不客氣地回罵。
“端木楚?”高敞一看領頭之人,竟忽然有些發(fā)愣。
愣怔了片刻,他脫口道:“怎么會是你?端木大人,我沒得罪你吧?你怎么帶人砸我場子?”
“砸場子?哼,說什么呢?!倍四境娉了畦F,叫道,“來,蘇鐵衛(wèi),你來說說今日我等所來何事?!?p> “蘇鐵衛(wèi)!”一聽這詞兒,高敞本能地就身子一抖,心說要壞。這些天來,“蘇漸”這名字對高敞而言,簡直就是噩耗的代名詞。
本能心驚之時,高敞再抬頭一看,那個正慢騰騰從端木楚身后轉出之人,不是蘇漸是誰?
“高敞,你事發(fā)了!”一身黑色勁裝的蘇漸,一揚手中的一疊紙,中氣十足地叫道。
一聽“高敞”二字,高大少面如土色,但他旁邊的老父高元博高尚書,不知怎么第一反應,竟是一下子松了一口氣。
不過高尚書很快就反應過來。
“混賬!你胡扯渾說什么?”
一聽黑衣衛(wèi)抓人的套話今日竟然用在自己寶貝兒子身上,高元博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胡扯?”面對當朝三品大員,蘇漸卻是神色自若。
只見他一個縱躍跳上高臺,面對高元博侃侃而談:“尚書大人,我等玄武衛(wèi)兄弟今日前來公干,怎么能是混賬胡扯?我勸尚書大人您,在沒弄清事實前,請勿污蔑我等兄弟?!?p> “你你你——”被蘇漸這樣一嗆,高元博頓時氣得渾身抖如風中秋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