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霾很多,天是灰的,混在云里,雨也是灰的。
死去的貓是黑的。
方方正正的木棺材被懸吊在墳坑上方緩緩下降,里面躺著一只老死的黑貓,他的嘴角掛著一絲笑意,能看見潔白犬牙的根部。
墓碑就在不遠處,上面刻著兩個漢字“鈕廉”,漢字下面還有一行英文。
這是他的名字。
他是一只很喜歡吃曬魚干和果汁的黑貓,活了二十七年,一生里沒有大苦大難,享過天倫之樂,最終壽終正寢。
他的兩位妻子在為他哭泣,七個已經(jīng)成年了的孩子正在安慰自己的母親,還有更小的孫子,他們搞不清楚大人們?yōu)槭裁丛诳?,只是躲在椅子下玩著玩具?p> 雨一直在下著,除了躲在椅子下的小貓們,在場的所有貓都在淋著雨,沒有一只貓是穿著雨衣的。
沒有一只貓有怨言。
在貓的文明里,死者下葬時的雨天是不能避雨的,這表明著所有貓對死者離去的悲痛遠遠超出被雨水淋濕的難受。
牧師仍在吟誦著悼詞。
所有的來客都站立在自己的座位上,閉著眼睛,為死者默哀著……其中,有一道異常顯眼的身影。
他很高大,即使沒有站在座位上,也比周圍的貓們要高出一倍不止。
他站立的方式很奇怪,兩條后腿著地直立站著,而前腿放在身體的兩側(cè),身上的毛發(fā)少而稀疏,暗紅的西服貼在凹凸不平的身體上。
他不是貓,是人類。
雨水落在其他貓的身體,順著已經(jīng)濕漉漉的毛向下流,滴落地面。
雨水落在他的身體上,響起“嗞嗞”的腐蝕聲,在雨水滴落地面的同時,也帶著一塊黑紅模糊的血肉掉落地面。
許久,牧師念完了最后一句悼詞。
所有貓和人不約而同地睜開了眼睛,有序地離開了自己的座位,在老黑貓前排成了一條隊伍。
排在第一位的是只橘貓。
他低下頭,用舌頭舔了舔地上的泥土,跳上棺材長而寬的邊沿,用爪子將嘴里的泥土扒出來,放入棺材里。
這同樣也是貓?zhí)赜械奈拿鳌?p> 思念著死者的生者舔過的泥土,能給死者的靈魂帶去溫暖。
第一只貓?zhí)鹿撞模诙槐犹蛄颂蚰嗤?,伸長身體將泥土放入棺材中……直到隊伍的最后,那個人類才走到了老黑貓的身前。
他彎下腰,抓了一大把的泥土在手里,細細地舔了好幾遍后連同舌頭上沾著的一些,全部輕輕地放進了棺材里。
轉(zhuǎn)身臨走的最后,那人看了一眼老黑貓,老黑貓的身邊已經(jīng)被一圈泥土所包圍著,他嘴角的笑容依舊沒變。
所有步驟都已經(jīng)完成了。
生者的心意已經(jīng)通過思念構(gòu)筑的橋梁傳達給了死者。
現(xiàn)在,死者應(yīng)該安息了。
牧師這么說著,指揮著作為幫工的兩只獅子為死者蓋上棺蓋,并將泥土鋪在棺材的上面。
中途,鈕廉一位情緒失控的妻子痛哭著沖了上前,想要阻止泥土將她的愛人永遠地埋于地下,只是還沒跑出幾步便被她的孩子死死抱住。
孩子忍著眼淚,安慰著母親。
她們抱在一起痛哭。
隨著扒土聲,墳坑漸漸被填平,最后能看到的,只是一塊墓碑立在平坦的墳后。
碑上寫著“鈕廉”的名字。
還有一行字:
【嘿!你踩著我了!!】
他一直都是一只風趣的黑貓,他的周圍也一直充滿著笑聲。
五六年前,他就在開玩笑時同周圍人說過,自己已經(jīng)想好了墓志銘上要寫什么,要寫些可以告訴所有人他直到死都是一只最風趣的貓的東西。
那時候,大家都在笑著,甚至還有貓拍了拍他說道:“我肯定是在你的葬禮上笑得最大聲的那個混賬?!?p> 只可惜,他似乎失敗了。
這一次,沒有人在笑……
……
葬禮結(jié)束了,牧師與幫工等人最先離去,隨后是毛色紛繁的來客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
先前哭得最大聲的那位鈕廉妻子已經(jīng)昏厥了過去,她的孩子為了母親著想,只得背著她離開。
生命中總有人離開,但沒走的人還得繼續(xù)活著。
他們已經(jīng)失去了父親,不能再失去母親了。
沒過多久,鈕廉的另一位妻子與她的孩子也離開了。
用人類的話來說,這是一位“冰山美人”,無論毛色、身材、步伐都是顯得那么美麗、優(yōu)雅,但她卻極少表達出自身的情感。
她的哭泣,也僅僅是紅了眼眶。
還有……就是離去時,幾次從來沒有貓見過的踉蹌,讓她的背影看上去是那么的狼狽。
雨,仍舊在下著。
與葬禮剛開始的時候一樣,不大也不小,就這么一直下著,沒有一點要停下的預(yù)兆。
所有貓都走了。
只剩下一個人仍舊站在鈕廉的墳前。
雨水依舊在不斷腐蝕著他的身體,一塊塊血肉從身上掉落,露出截截慘白。與此同時,又有稚嫩的肉芽不斷生長,把他吊在了生與死之間。
這一瞬間,好似整個天地間都只剩下了雨水的嘩嘩聲,與被腐蝕血肉的嗞響。
他就這么一言不發(fā)地站在墳前。
他的頭發(fā)早已因頭皮的脫落而掉落滿地,身體早已坑坑洼洼不似人形,他的視線一直盯著腳尖……或者說,盯著腳下的墳。
灰暗的眼睛,有著與這天空如出一轍的顏色。
他站了很久。
久到這一場看似會永遠連綿不絕下下去的雨,都已經(jīng)停止了,他仍舊站在那里。
雨不再下了,陰云還籠罩在他的頭頂。沒有了雨水的腐蝕,新生的血肉漸漸在他的骨架上生長,就連頭發(fā)也是一樣。
長至后頸的頭發(fā)雜亂地散披著,暗紅色的西服緊緊貼著蒼白的皮膚,一雙塵霾般灰色的眼睛仍舊盯著腳下的墳土。
雨下了,雨停了;陰云籠罩,陰云散了。
陰云散開的位置露出了少見的陽光,給予大地溫度,讓人覺著……滾燙。
幾乎在照射到陽光的那一霎,他蒼白的皮膚上潰爛出一片又一片的潰瘍,數(shù)不清的不規(guī)則、邊緣隆起、底部凹凸不平的腫瘤。
不過數(shù)秒,飽滿的血肉在陽光照射下變得干癟,無數(shù)的潰瘍與腫瘤如同一層干皮般附在身體的表面,整個人宛如一具可怖的干尸。
但他卻還能呼吸,能眨眼,仍舊活著,仍舊站在那墳前。
仍舊,以著不像活著的方式活著。
……
一聲細不可聞的嘆息,在這寂靜的墓園里響起、消失。
他活了太久,見過了太多的生與死,但他仍舊不習慣去面對生死。
或許是因為,不清楚一個無法死去的人該如何去面對生死吧。
他其實有點羨慕鈕廉。
因為墳下那什么也不看見的黑暗,才是一個真正的生命,應(yīng)該有的終結(jié)。
像他這樣的人,還能夠被稱為人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