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沈遲寒和小喬之間,其實不止這一筆爛賬。
早年在千障谷里還沒有這么多的弟子,唯他們兩個,也能算是相依為命,說他們互相的感情在師兄弟間是最好的也不為過。
沈遲寒天生坐不住,像是個皮猴子,嘴巴也沒個把門的,雖無惡意,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夠接受他的嘮叨,跟著師父去外面城鎮(zhèn)也有因為說話不當吃虧的時候。
不過他純善而熱忱,后來也漸漸學會了分寸,唯有在千障谷中像是沒有約束一般。受他影響,后面收的師弟師妹們也多是調皮,竟是生生傳出了個個是小魔頭的傳言來。
他們是小魔頭,師父卻不是大魔頭,千障谷中能夠壓制住這些搗蛋鬼的只有小喬。每每闖禍,他倒也不責罰,只是面無表情地喊人過去他的藥房里幫忙。
可這還不如責罰,畢竟小喬這人對藥理有天賦之才,做出的東西絕不能以常理看待,他的藥房更是危險重重,一不留神就得中招,其中痛苦與人說了也只能得一句“活該”。
師門里的孩子多了,兩位師兄便天然成了管家公,沈遲寒那跳脫的性子也不知不覺地改了許多,回過神來就成了如今這般諸事不放心的老媽子性子。
但小喬始終如一,或許能叫他變色的只有師父和沈遲寒。
這也是個沒多少人知道的故事。小喬原本不叫小喬,他雖然是被師父自山中撿來的,那時卻穿的絲毫不像平頭百姓家的孩子,膚白如玉,也不是漠北這風沙遍天的地界能夠養(yǎng)出來的,還有他衣袖上繡的銀線、腰帶里藏得金葉子,就連小靴子里的匕首的柄上都嵌著一塊寶石……
沈遲寒第一眼見他,就覺得這是一位貴族人家才能養(yǎng)出來的小公子,而且比姜古城里的人家還要高貴。
然而那時師父問遍了姜古城周遭走動的俠客和游商,無一人知道小喬來自何處,也從未有人見過富貴人家出行。
小喬仿佛是憑空出現在山中,又好運氣在入夜之前被師父遇見,才免了小小年紀喪命狼口的厄運。
可他自己并非失去記憶的樣子,卻不肯說來自何方、為何到此,只說他姓喬,名字卻再不肯吐露。師父見小喬似是個早熟的,他不愿說,便也當做是自己從山中撿了個無依無靠的孩童,旁的一再不管。
沈遲寒那時也還是個只知道日升日落、吃飯玩耍的皮猴子,連生死的概念都十分地模糊,是無法理解小喬這般離奇遭遇背后的心酸與無奈的,只知道自己多了個玩伴,開心的一晚上都沒睡著。
然而后來他才得知,小喬生的那般矮,竟然是比自己大幾歲的,而當時他也沒有正式地拜入師門,只是因為師父與周邊的村落熟悉,家中大人要做工管不住他,才腆著臉求師父幫著照看他這個曾有取名緣分的孩子。
沈遲寒對“江湖”向往已久,卻害怕拜師會像那些去學堂的人家一樣出束脩,于是遲遲不敢開口,直到師父撿到了小喬的第二日,這小子便問可否拜師。
師父欣然同意。
沈遲寒被他的“膽量”震住了,當時便生出一股不服輸的勁兒來,也說想要拜師,竟也被同意了。
從那日之后千障谷終于有了下一輩的小弟子,不過因為沈遲寒說的晚,年紀也更小,小喬便成了他的師兄。
他還是不肯說自己的名字,也不說是忘了,只是在被人詢問的時候沉默以待,那雙桃花眼里空茫一片,還透著漠北夜晚的沉沉寒意。
入了師門,便算是半個江湖人了,也不是沒有入了江湖便斷絕從前過往的例子,師父對此并無好奇心。
沈遲寒問了幾次,次次都得到那說不清是什么滋味的眼神,后來他也不問了,不過也不肯好好地叫師兄。非要他喊,也不是喊“喬師兄”,得在前面添個“小”字,便成“小喬師兄”。
他本就不肯說自己的名字,對沈遲寒這般喊也毫無反應,以至于后來的師弟師妹們硬是被沈遲寒喊出來的名字誤導,很多年都以為師兄名喚小喬。
好在沈遲寒后來讀的書多了,知道的道理也不少,在少年叛逆的時候竟是改了他那個鬧騰的性子,不再成天地在谷里帶著師弟師妹們胡鬧。
只是小喬始終如一,從不見他對“小喬”這個稱呼生氣,別人喊了他便應,好像本來他就叫這個名字一般。于是隔了幾年沈遲寒不叛逆了,摸了摸鼻子湊到他面前,還是繼續(xù)喊他“小喬師兄”。
他們的感情其實很好,性子上也有些互補的意思,師父的本意是想沈遲寒做下一任的谷主,而小喬從沒有離開千障谷的意思,也能留下做個長老一樣的存在。有他們二人互相扶持,師門只會越來越好才對。
可是天下還有許多沈遲寒從未見過的景象,他還不過是個不到而立之年的青年,忽然便被托付了一個師門,竟是叫他有些害怕了。
——也能算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師父忽然遠游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他也學著師父趁著小喬沒有反應過來坑了他一把,然后偷偷溜出千障谷,奔著外面未見的美景去了。
沈遲寒倒也不貪心,想著自己在外面游玩幾年再回去,因為小喬師兄明顯不適合管理一個師門,下面還有正在調皮年紀的師弟師妹們,將來還有他們的徒弟和徒孫,要是真的坑了小喬師兄做這個繼承人,沈遲寒在外面也得擔心死。
可他栽也就栽在自己這放心不下的性子上,哪能想到小喬師兄竟然八百年難見地出了千障谷,千里迢迢跑到祁澤這里來了呢?
沈遲寒耷拉著腦袋,雙腿還被捆得結結實實的,幾乎是被小喬師兄拖回了帳子里,如今只能躺倒在地上,等著他發(fā)話。
沈遲寒眼角余光看見他正思索著要怎么料理了自己的樣子,他心里是那個悔啊,早知道……早知道他就應該等小喬師兄閉關的時候再偷溜出來,何必爭那朝夕的時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