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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間柳隱

妾室

云間柳隱 東鄰女子 2334 2020-02-12 22:48:05

  每當(dāng)老太太午睡,房里的大小丫頭就圍在她身邊切切的道:

  “云娟,你去過蘇州嗎?蘇州什么樣子的?”

  “從虎丘進(jìn)到蘇州,是走西門,西門卻又叫閶門,就是‘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的那個閶門。門外有吊橋,城樓又高又大,從城門到楓橋,十里長街,萬商云集,光是書坊就有十幾家……”

  “哎呀,又是詩又是書坊的……”

  “別打岔,聽她說!”

  其實(shí)影憐哪里去過那么多地方,就是去過的,年紀(jì)又小,怎記得許多?

  看到姐妹們失望的樣子,心中不舍,于是常常央求小姐們借書給她看,更有熱心聽故事的丫頭們央了老媽媽求二門上的小廝,從外頭帶書進(jìn)來。

  這樣一來,姑娘們倒又知道她能詩會文了,閑了辦個詩會,也叫影憐參加。

  忙碌著熱熱鬧鬧的過完了年,可喜老太太依舊康健,家里忽然又忙碌起來,都說是府里的大老爺即將返鄉(xiāng)了。影憐倒好奇宰相這樣的大官可是個什么模樣呢?

  待見到來請安的大老爺時,影憐才發(fā)現(xiàn),傳聞中的閣老,相爺,原來也是個老頭子!

  相爺中人身材,略胖,胡須花白,長長的臉,面容卻木木的,說話一板一眼,然有時忽而一笑,直讓人莫名其妙!

  相爺每日到老太太跟前承奉,老太太都快九十的人了,見著花白胡須的兒子回來,喜不自禁,說長論短,總要遷延半個時辰才肯放他。

  相爺偶爾也會說起朝堂上的趣事,只當(dāng)是給老太太講古,影憐在一旁伺候著,聽得書里常見的那些侍郎、尚書、御史等在相爺嘴里活靈活現(xiàn)的說出來,覺得新奇又向往。

  有一天大太太身邊的宋媽媽和劉媽媽來到影憐房里。

  影憐歪在床沿兒看著書,宋媽媽笑容滿面湊近了看著影憐的臉,影憐忙縮了縮身子,讓嬤嬤坐了。

  宋媽媽笑嘻嘻眉眼都翻著秋波道:“給姑娘道喜了!”

  影憐心道,這些媽媽們,別是又有什么事,讓她去老太太跟前說好話吧,看著書漫不經(jīng)心道:

  “我能有什么喜?。 ?p>  “你好造化,大老爺看上你了,要收了你做二房呢。”

  二房?十三還是十四房吧,還有那些通房,未封姨娘的小妾,算也算不過來。

  影憐不以為意,翻著手中的《武林舊事》,完全不想理他們,懶懶的回應(yīng):

  “媽媽說笑了,大老爺怎會看上我呢?”

  宋媽媽笑逐顏開的套近乎:

  “好姑娘,這都是你素日的好,老太太喜歡你,大老爺也看上你了,這可是天大的造化,難得的福氣吶!”

  影憐心中忖度,大太太房里的老媽媽不至于拿這樣的事來尋她開心,丫頭們之間偶爾會開這樣的玩笑,笑罵的時候,會說給大老爺做小給二老爺做妾之類的話,那些老嬤嬤們時常還罵“豬油蒙了心的凈想著好事兒”!

  難道相爺真的看上了她?

  可她就是不想被賣給人做妾,才來的周家啊!

  大戶人家的妾室有多苦,以前影憐只是聽聞,可在周家,她看得清清楚楚!

  這樣的大家,最是重禮法尊卑。太太們每日帶著少奶奶們,都在老太太這立規(guī)矩,伺候老太太一日三餐時,太太少奶奶們在里面,老爺少爺?shù)囊棠飩円策€只配站在屋外跟奴婢們一起端著菜蔬,等老太太這邊飯畢,還得回本房伺候太太奶奶們吃了飯,才回自己的屋子,飯菜都冷了不說,腿都顫得站不住了。

  單吃個飯尚且如此,其余自不必說。妾室再得寵,也是妾,也只是比奴婢高一頭,且老太太太太們身邊的大丫頭,在這宅院里比姨娘們還得臉。二老爺有個養(yǎng)在外頭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聽起來,倒死活不愿意進(jìn)來,可見是個聰明的,知道這宅院里沒有她站的地兒。

  若終究擺脫不了做妾的命運(yùn),倒還不如當(dāng)初就在歸家院里,云翾姐姐自然會幫她挑一個好的,如今在這相府看起來倒是名門高第,可是大老爺都七十歲了。

  思及與此,影憐難掩心中憤怒,既然宋媽媽如此興頭的來說媒,便把氣都撒在她身上了:

  “媽媽也有女兒,這樣的好事怎不叫你女兒去?”

  宋媽媽笑容逐漸尷尬,依舊訕訕道:

  “我家那粗丫頭,哪兒比得上姑娘你呢,容貌又好,又會寫寫畫畫,大老爺是可是閣老,那可是天上的人物,多大的臉面哪,姑娘有了好歸宿,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影憐心頭一怒,杏眼一瞪,指著她的臉憤聲道:

  “我模樣好,我會讀書識字,就活該給大老爺做妾嗎?你這么殷勤來說合,有你什么好處?大老爺賞你多少就把我往火坑里推?”

  宋媽媽立起眉毛道:

  “小賤人,你別得了意了,你是個什么東西,大老爺看上你是你家祖上積德……”

  影憐氣的一聲兒也說不出來,順手將手邊的一個茶盅丟在宋媽媽身上,潑了她一裙子的茶,茶水瓷碎片灑了一地!

  宋媽媽跳了起來,舞著手就要來拉影憐,劉媽媽連忙攔腰抱住,卻攔不住她跳著腳嘴里嚷個不停:

  “小賤人,哥兒姐兒抬舉了你作詩吃酒,你就以為你是小姐了?高臺盤一里一里的就上去了?哼!做你的春秋大夢……”

  劉媽媽連忙把她往外面推:

  “老姐姐,大太太說今兒去瞧瞧張家大奶奶去呢,你趕緊去看看車套好了沒別耽誤大太太出門。”

  “出門的事又不……”

  “快去吧,別叫大奶奶等急了!”

  劉媽媽一陣風(fēng)把宋媽媽推出門去,回來關(guān)好了門,對著眼眶里汪著眼淚氣得臉發(fā)白的影憐,半晌不說話。

  影憐難以面對,只想離了這門,她要去問問面慈心慈的老太太,真的要把她給了胡子都白了的大老爺嗎?劉媽媽忙拉住道:

  “姑娘是明白人,不用我多說,老太太再喜歡你,能打兒子的臉嗎?”

  這句話一下子將影憐滿滿的要鬧騰的心打擊得沉到了底,她有什么可鬧騰的呢,這一瞬間她已然明了自己的角色,她不過就是給老太太解悶兒的,跟小戲子、女先兒沒什么區(qū)別……

  可她不甘心,難道老太太往日對她的憐惜是假的嗎?

  “劉媽媽,我……我就是不要給人家做妾,才到周家為奴為婢……我去求老太太!”

  “老太太已經(jīng)允了!”

  影憐心底還崩著的那根弦斷猛然斷了,她來周家不到一年,在老太太身邊所有的奴婢里,她是最沒有根基的,老太太再喜歡她,也不過跟養(yǎng)的貓兒狗兒一般,花白胡須的兒子要一只貓兒,老太太還能舍不得嗎?

  劉媽媽臉上皺紋滿滿,面容談不上慈祥,影憐往常也知道她是個不說漂亮話的,此刻她的語氣里,除了誠懇,還是有一些同情的:

  “大老爺房里姬妾是多,可那不也是沒有可心的不是?老太太說了,你是個可人意的,叫老爺明公正道的擺酒請客,收你在房。這過了明路的,又是老太太給的人,屋子里誰也不能低看了你去,是不是?老太太還是疼你的。再者,大老爺這般觍著臉要你,又豈能不疼你?”

  影憐恰似坐在冰上一般全身發(fā)冷,從小到大,第一次體會道冷笑時的心情:

  “疼我?疼我就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嗎!”

  云翾早教導(dǎo)過影憐,在這大家族里,萬萬不能跟老媽子們?yōu)閿?,稍微言語不慎,她們的嘴就是一把利刃,故而她一向?qū)λ齻円彩呛蛺偟?。劉媽媽多少得她青眼,雖是要完成差使,也多少還存了寬慰她的心:

  “女人做人難,就如老婆子我,嫁個男人做正頭夫妻,又如何呢?男人吃酒賭錢,兒女從生下來到如今嫁人的嫁人,娶媳婦的娶媳婦,一應(yīng)事體都在我身上,各人有各人的命。你是個伶俐的,在哪過日子不是過呢?”

  “老爺既然開了口,老太太也答應(yīng)了。好姑娘,我說個心里話,你原是賣的死契,出不了這門的。就算如今把你攆出去,賣出去,難道你出了這門,就有個好結(jié)果?別說是你,就說咱們二老爺?shù)拇笮〗?,金尊玉貴的養(yǎng)著,出了閣了,也嫁了個門當(dāng)戶對的,可那姑爺……我們私下里說句不中聽的,那就是個捂不熱的狼!三天新鮮勁一過,連家也不回了,好容易回來了,還非打即罵的,可憐大小姐回個娘家清靜幾天,那邊還連夜的要接了回去。姑娘,聽我一句,我老婆子也算看得多了,甭管嫁給什么樣的人,能疼你,就是好人!”

  幼時被輾轉(zhuǎn)發(fā)賣,不知下一個買到自己的人牙子會怎樣打罵的恐懼,又會被賣到何處的驚惶,全部都清晰無比的涌上來……

  影憐只記得那種冰冷,冷到心都要顫抖。

  劉媽媽分明不是救命藥,她這樣眼角含淚,雖是說服自己,影憐卻也明白,無論自己答應(yīng)與否,到了日子,一樣要進(jìn)大老爺?shù)奈葑印?p>  能為自己做的主,也就是唯有死了!

  可是死了,也不過一葦破席把她卷了出去。

  她不甘心!

  “身為女人,就只得這樣任人宰割嗎?”

  劉媽媽年紀(jì)并不大,比大太太二太太還年輕著呢,卻是滿身的疲憊,一臉的老態(tài),她的笑很牽強(qiáng),可也算是在笑:

  “一輩子可長了,姑娘將來如何老婆子不知道,可眼下,就是這樣!”

  影憐萬萬沒想到自己容色并不出眾,為何為奴婢也能被大老爺看上,這“妾”之一字,難道她真的擺脫不了嗎?

  “我給你講講這伺候男人的事……”

  門首有一聲女子輕蔑的哼聲,影憐抬眼見是相爺?shù)囊粋€妾室,她揚(yáng)著驕傲的頭顱,臉上抹得雪白像鬼一樣直讓人看得心頭發(fā)涼,一雙桃花眼斜睨著影憐,卻是對劉媽媽說道:

  “白費(fèi)什么勁?一大把年紀(jì)了,難不成她真能生個一兒半女出來?”

  言畢一扭一扭的去了,劉媽媽被她一搶白,蹙了眉打住了話頭,握著影憐的手在她耳邊悄聲道:

  “姑娘,別起那混念頭,你的日子,還長著呢!”

  影憐聽得劉媽媽話里話外,難道是說相爺老了,她早晚有出路?大戶人家的妾室,也多的是男人死了又出門的!

  影憐自然是不想死的,為什么是她去死?

  只是像所有的小女孩子一樣,影憐也從小有對新婚的憧憬,憧憬著惴惴不安的等著新郎官掀開自己蓋頭的情景。

  可到了她的“新婚”之夜,只有一臉木然的相爺,還有不能拒絕不能推開的笨拙的身子和久病之人腐朽得快要糟爛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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