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媽媽是本家在盛澤鎮(zhèn)的嗎?”
吳媽媽點(diǎn)頭道:“若說是,倒也是,我六歲就到了夫家做童養(yǎng)媳,十六歲時嫁給了我家那口子,家中有一兩張織機(jī),日子本來也是很過得去?!?p> 影憐吃著粥道:“我也見過鎮(zhèn)上絲綢買賣的盛況,那市河里擠擠挨挨,垂虹橋下都過不來呢?!?p> 吳媽媽臉色溫和,充滿了對過往的回憶,平靜安然的含笑道:
“可不是。我生在那里,自幼也學(xué)會了紡織。不瞞姑娘說,那時鎮(zhèn)上做絲綢買賣的牙行,可夸我的紡的綢呢,我每當(dāng)紡了十匹,出脫的時候比別人的要多上四五分銀呢。那時候的日子,雖不如現(xiàn)在,可一家人在一起,日子也是甜的呢??上У氖牵业蕉畾q上,也沒得一兒半女在膝下?!?p> 影憐放下了碗,伸手搭在吳大娘寶藍(lán)素緞的衣袖上。人的生命中,多少苦,都是別人安慰不來的,唯有這樣一絲的溫度,聊勝于無的給一點(diǎn)點(diǎn)心里的支持罷。
吳大娘反握住了影憐的手腕,輕輕拉著她的手去端桌上的碗,讓她繼續(xù)吃飯。
橫豎飯每天都是要吃的,然記掛著影憐可有餓著,也是吳大娘最誠摯的,也可說聊勝于無的安慰了。
影憐食量少,倒是喝酒的時候能多吃點(diǎn),其他時候飯不過是點(diǎn)綴。然還是將這一碗紅豆粥吃完了。
吳大娘繼續(xù)道:“公公婆婆因是自幼將我養(yǎng)大,也是女孩兒一般的待,也只嗟嘆,倒不曾怪責(zé)于我。誰知天有不測,一二年間,公婆接連的得病去世,剩下了我兩口子。我那丈夫不知聽了誰的挑唆,說是我克死了公婆,這一生無父無母無夫無子無孫,他逐漸開始變了,日日在外喝得大醉,家中生計(jì)也不曾再管。我每月初一都去觀音廟里拜娘娘,卻依舊未曾賜我一子半女。我與丈夫商議,可否儉省些,多買點(diǎn)蠶兒,我不論日夜的織布,不說成個富戶,好歹一兩年也能存上一些,再多買兩張織機(jī),請了人來繅絲織布,過上幾年,也便可得幾百上千金的利息,那時節(jié),也可給她娶上一房妾室,若有一兒半女,我夫妻也老來有靠。”
影憐點(diǎn)頭贊道:“吳媽媽思慮得是。我記得鎮(zhèn)上人家,一張織機(jī),一家三口兒也盡夠日用的?!?p> 吳大娘笑道:“姑娘說的何曾不是呢。我家兩張織機(jī),有公婆在時,他父子采桑養(yǎng)蠶,我婆媳守著織機(jī),一年也能積下幾十兩銀子。婆婆憐惜我,不叫多勞累,時常的做衣裳打首飾。”
影憐心頭幽幽感慨,吳大娘要替丈夫納妾生子,未嘗不是看在婆婆面上。自幼為童養(yǎng)媳,本自不幸,卻得了這樣的好婆婆,卻是有幸。
“公婆去世時,家中所余,盡皆辦了喪事,丈夫也不再養(yǎng)蠶了。我去買別人家的絲來織布,本錢便去了好些。原指望著他能立起個男子漢的樣兒來,只可惜,人心一旦沉了,墜了,便指望不上了?!?p> 影憐心里咯噔一下,似被觸動。
“我丈夫是個孝子,公婆去世之后,兩三年來日常痛哭。我時常勸慰他,公婆雖已去了,還指望著將來有孫子去墳上磕頭呢,將來娶妾生子,我情愿她為大我為小,好報答公婆養(yǎng)育之恩,厚待之情。然我那口子,終究沒有挺得住……我在二十六歲上,便成了寡婦。”
“吳媽媽!”
吳大娘看著影憐,眼神中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慈祥,臉兒白凈,皮膚略有些松弛,神情從容淡定,似乎說的是別人家的故事。
“我和丈夫自幼一起長大,一起讀書識字,平心而論,他待我也是好的。后來即便聽信別人說我克父克母克夫,也不曾休了我,他只是過不了心里的那個坎兒。如若不然,何至于后來生計(jì)不成,賣了織機(jī)。即便如此,我也還能在別家攬活兒,可他卻這么一天天的萎靡頹廢下去,終于熬出病來,最后倒應(yīng)了我克父克母無夫無子的話?!?p> 吳大娘的眼角也只有些許的濕潤,依舊淡然微笑道:
“都死了,可怎么樣呢?我也曾想過一死,記得當(dāng)初六歲上,餓得頭暈眼花的,被公婆領(lǐng)回了家里,小戶人家,從不曾虧待于我,我若死了,年終清明,誰去墳上磕頭去呢?更何況,待丈夫死了,我才知道肚子里已然有了個孩兒……”
影憐聞言一驚,搖著吳大娘的手顫聲道:“那孩子呢?”
忽又想到她一個孕婦,喪了夫,家里又已精窮了,如何過得下去?!
“可喜左鄰右舍相幫,見我身子不便,但有了活計(jì),都來照顧我,紡紗紡線織布,也都幫我出手。就這樣十月懷胎,生了個女孩兒,雖不是男孩子,也可告慰公婆,告慰丈夫。孩子乖巧可愛,我背著她織布從來不鬧,到了一歲上,會走路了……那一日我同往常一樣拿了布匹去市里賣,里頭人太多,孩兒不知何時從腳下擠了出去,待我交割了布匹,已然不見了蹤影……”
影憐潸然淚下,也許自己小時候也是這樣被人拐走了,輾轉(zhuǎn)變賣……
“吳媽媽……”
影憐雙手抱著吳大娘的胳膊,淚光瑩瑩,吳大娘終于忍不住淚如雨下,握著影憐的手道:
“我因要找孩兒,便離了盛澤鎮(zhèn),尋了許多地方,算起來,我的女兒也該有十九了。我知道人販子時常將孩子養(yǎng)大了來賣,我總投身在風(fēng)月場里,也是為了有朝一日,能遇見我那苦命的女兒……”
綾兒也曾說吳大娘每常閑了,便在市上走走,松江各家水閣畫舫,她也會去走動……影憐不由得心想,自己的母親會不會這樣找她呢?若是母親有此惦念,哪怕身受苦楚,也無怨的!
吳大娘抽出腋下的潔白手帕,擦擦眼淚道:“姑娘,我雖沒讀過多少書,只知道我若是像我丈夫那樣頹喪,我這孩兒便生不下來,如今丟了也找不回來。只要我活著,不到死的那天,又如何知道自己找不到呢?”
素來知道吳大娘是個有見識的,影憐心中暗自慨嘆,真沒看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