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迎面而來的是一座氣勢磅礴的殿宇，朱墻碧瓦，飛檐走獸，鈴鐸鐵馬，烏檀木匾上龍飛鳳舞地寫著“故欣祠”三個燙金大字。
殿前銅爐無味無灰；灑過水的石磚路上干干凈凈，縫隙之間青草茂盛；雕梁畫棟，已許久未添新色，顏料成塊脫落風(fēng)化，隱隱有破敗落寞之意。
跨過殿門高高的門檻，經(jīng)過大大小小、立坐臥飛、千姿百態(tài)的神像，穿過懸空垂掛、長長短短、滿布經(jīng)文的金幡，路過石碑林立、古樹參天、曲徑通幽的庭院，到達坐落在祠觀一角的小小茶堂。
時隔多年，茶堂終于開啟，再度迎來新訪客。
“二位先在此歇息，容我前去稟告，并為各位準(zhǔn)備茶水?！辈痪泻仙戏块T退去。
禮儀過于完備，陣仗過于龐大，石銘受寵若驚。
時下唯石銘二人赤腳立于木席之上，見禪房中央兩張矮腳茶幾拼在一起，邊上置了六只蒲團，便各自擇一落座，至此方有余心顧及別處。
屋內(nèi)陳列簡單，除靠墻一張四條腿雕了花的厚重案臺外，便沒有其他再多的擺設(shè)，幾件古董家具表面均被擦得光潔如新。
門側(cè)與對側(cè)各有兩扇檻窗，推開門側(cè)其中一扇，可以隔窗望見庭院中高大壯碩的楓葉銀杏。
“欸，你倆什么情況?！笔懸娝南聼o人，趁機低聲詢問。
南華附到耳邊，悄悄傳話：“偶爾覺得無聊會來找他們聊天啦，這種時候小吾都會假裝成被我撿來馴養(yǎng)的小寵物，聰明伶俐，乖巧粘人，只聽我的話，還能明白幾種簡單的命令。他們不知道我們的真實身份，還以為我是附近山里人家的普通姑娘呢。我倆照此套路已經(jīng)操作許多年了，誒嘿，沒有露出半點馬腳?！?p> 石銘從中感到一絲不對勁：“你第一次來這里聊天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二三十年？記不太清?！?p> “那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帶小吾來的呢？”
“還用說嗎，收他為徒之后當(dāng)然就得帶在身邊啦?！?p> “呃……真的一直在用這個套路嗎？”
“放心放心，保證沒問題，”南華樂呵呵的，“你表情自然點，等會別一緊張說漏嘴了?！?p> 石銘滿口答應(yīng)，心中卻想：自然自然，已經(jīng)不能更自然了。
話畢，幾只小可愛乖巧地坐等茶水，互相擠眉弄眼。
半刻鐘后，窗外飄過一顆圓頭、一襲白衣與一枝拐杖。
“篤篤篤”幾下之后，傳來溫潤如玉的聲音：“二位有緣人，打擾各位靜修了。”
一行人推門而入，為首者不拘，小心翼翼地端了一盤茶具；中間者拄著拐杖，須發(fā)皆白，顫顫巍??；末尾者瘦瘦高高，左右手分別提了鐵壺和炭爐。
三人落座。不拘為各位介紹：“這位是主持無念，這位是大長濟慈?！?p> 互相認識后，濟慈又溫溫和和地說話了：“適才聽聞二位小友路過此地，求水解渴，我等愿一同飲茶談天，由不才為大家布茶，茶具請隨意自取?！?p> 這時石銘才發(fā)現(xiàn)托盤里不是普通的沏茶套裝：一把柄有缺口的紫砂壺，一只青花茶海，一雙木筷，一盒茶葉，以及五花八門的茶杯，如白玉盞、黑陶碟、搪瓷缸、玻璃杯、塑料碗、金屬皿、青瓷盤等等。
嘶，茶道我不太擅長啊。石銘見眾人都拿好茶杯，便擇了離他最近的一個。
濟慈從懷里掏出五個橘子：“此乃茶點，自家種的。”接著便分給大家。
不拘拿到橘子就吃了起來，不消一會兒就沒了，眼饞地盯著別的。
南華剝開自己的橘子，分出一半給不拘。
不拘接來，沒有繼續(xù)吃，反而做了很久的心里斗爭，終于下定決心，掰了一瓣遞給小吾，而小吾卻不領(lǐng)情，倏地跳到南華身后，想要躲避。
石銘也品嘗了一下，酸甜可口，止渴生津，真是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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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會正式開始，南華輕輕地哼起歌，小吾坐在南華與石銘之間梳理毛發(fā)，不拘目不轉(zhuǎn)睛地觀察小吾，無念主持在閉目養(yǎng)神，濟慈則專注于沏茶。
拳頭大紫砂壺幾乎被塞滿茶葉，黑漆漆的鐵壺放在炭爐上，底部的炭火燒得通紅，壺嘴咕咕地冒出白煙。
待里面水沸騰后，用布包了手柄提起，往紫砂壺中倒。
第一壺茶倒出，將器具蕩了一遍后，棄于搪瓷缸。
其后的茶水皆集到茶海內(nèi)，待其至七分滿，濟慈便為在座者斟茶，眾人紛紛謝過。
茶湯紅里透黑，令人頭腦發(fā)脹，做好充分的心理建設(shè)后，屏氣吞了進去，果然如預(yù)料中那般苦澀，石銘淺笑著贊賞：“好茶，好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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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啊，深山里竟有如此古祠，”飲過兩杯，石銘斟酌片刻，開啟談話模式，“如果不是南華帶我來了，我才不會相信呢，真是又氣派又宏偉！它一定有段迷人的歷史，濟慈道長，能不能講講呢？”
濟慈念號，謙謙而談：“不才半路出家，師父提得不多，因此知之甚少?！?p> 說完，在青瓷盤里倒了一點點開水。
石銘輕輕點頭，喝了一口茶，看向無念主持。
主持盤坐著，左側(cè)臉頰上有一顆大大的老年斑，眉毛和胡子長長的，合著眼，沒有飲過茶，也沒有說過話，不知道是不是在冥想。
濟慈為石銘添滿茶水，繼續(xù)說道：“還記得三十年前的春天，不才漫無目的地滿世界游蕩，不知怎的就走到故欣祠前，大門敞開著，里面有香氣飄出，便走進去瞧，空空靈靈，清清明明，壇前點燈，卻不見人影，一直走到后院，才發(fā)現(xiàn)師父一人在菜地里挑水揮鋤。師父收留了不才，從那以后，便常住在這此，幫忙打理日常事宜?！?p> 石銘身體前傾，好奇詢問：“濟慈道長，這座祠里除了你們?nèi)送猓€有其他人嗎？”
濟慈搖頭：“沒有其他人了?！?p> “敢問各位的日常起居都是自給自足嗎？”
“不是全部，定期會把自種的蔬菜水果，以及自制的手工藝品拿到鎮(zhèn)里換些錢兩，用來購置茶米油鹽等生活必需品?！?p> “不出山嗎？”
“出山誠可，不出山亦可，皆是珍惜之物?！?p> “在這樣的深山老林里，交通不便，人煙稀少，各位道長們怎么呆得下去，為什么不搬到鎮(zhèn)上去呢？”
“不管在哪里，在不才眼里都是好地方。況且在這里住慣了，偶爾到外面去看看，也很有趣。”
“多少也和別的祠觀溝通聯(lián)絡(luò)一下，會不會比現(xiàn)在的狀況要好些？”
“哈哈，與人交流，再好不過，只是道士皆來去自由，隨性而為，不會強求。”
話畢，濟慈將青瓷盤移動到南華旁，示意這是給小吾的涼白開，小吾把頭埋進盤子里喝得歡。
突然，無念主持仰天長笑，又接連猛地一陣咳嗽，緩了緩氣，悠悠說道：“講得不錯，濟慈道長，從今日起，你可以出師了。”
濟慈一頓，而后鄭重行禮：“師父……弟子，知道了?！?p> 飲茶過后，石銘詢問能否提供姜茶用來攜帶，濟慈愉快答應(yīng)：“幸好石小友要的是姜，如果要蔥和蒜，貧道可就拿不出來了。那么就請不拘去后院現(xiàn)拔吧?！?p> 難道是長在地里的新鮮生姜？石銘想要長長見識：“現(xiàn)拔？我能一起去看看嗎？”
主持默認，濟慈首肯，不拘也表示同意，兩人便一同來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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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陽光傾灑在后院菜園里，肥嘟嘟的小蟲子飛來飛去，各色蔬菜長勢喜人，房屋旁的一排橘子樹上掛滿了紅紅的橘子，柑橘的清香陣陣飄過，令人心曠神怡。
石銘深呼吸之際，不拘已經(jīng)提溜著連根拔起的生姜走來了：“小哥哥，小哥哥，這個還是嫩姜，味道可能沒那么濃郁?！?p> 來自大城市的石銘還是頭一回見到帶綠葉的生姜，這家伙竟然長得和小竹子一樣細細長長的，他連忙擺手：“怎么會，看上去很好呀，有這個我就已經(jīng)很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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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廚房，看著小矮墩熟練地生火掌勺，在直徑一米的大圓鐵鍋中游刃有余地煮制姜湯，石銘不禁詢問：“不拘啊，你還記得小時候的事情嗎，比如父母是誰，家在何處？”
不拘想了一會，徑直說：“小時候嗎？唔，不太記得了，我只知道濟慈大長收養(yǎng)了我，哦，對了，我還聽濟慈大長說過，我好像小時候身體不好吧，病了很久。不過無所謂嘍，都是過去的事情啦，反正現(xiàn)在我身體倍棒，吃嘛嘛香?！?p> 聽到這個回答，石銘心里有些苦澀，但仍盡量保持親和與理解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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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好姜湯，灌滿了保暖壺，因不拘需要整理廚具，故石銘先行一步。
寺廟里的建筑太過于相似，使他并不能確定到底哪個才是茶堂，迷宮般繞來繞去，終于使他暈頭轉(zhuǎn)向，最后胡亂選擇一間房屋就打開了門。
昏暗的房間突然大亮，只見一頭猛虎露出獠牙咆哮著向石銘沖來，石銘立刻抱頭蹲防，用僅剩的那支好手臂盡力護住自己，咬緊牙關(guān)，死死抵擋，卻久久沒有發(fā)生預(yù)想中的撕咬慘案。
他小心地將眼睛瞇了條縫觀察，發(fā)現(xiàn)不過是件小型號的木雕老虎而已。
“是我大驚小怪了?！笔懰闪丝跉?，站起身拍拍衣角的灰塵。
室內(nèi)用各種柜子分成一個個區(qū)域，里面除了十字交叉著壘得高高的原木塊外，還到處陳列著千奇百怪的雕刻作品，皆是栩栩如生，令人嘆為觀止。
他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繞到了房間中央，這里用布幔圈圍起來，神神秘秘的。
隔著布幔，石銘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驚天大秘密：在那層?xùn)|西后面，竟有名半裸女子的身影，她半倚半躺在椅子上，胸口還插了一把刀！
這是兇殺現(xiàn)場！
關(guān)鍵時刻，還傳來不拘的呼喚聲。
顧及不了太多，他一把拉開布幔，勢必要讓真相大白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