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宮翌日，南清宮的祺瑞帶來了宋皇后的賞賜：賞給紫云的是一個鴛鴦戲水圖案的荷包，賞紫冰的是一個劍穗兒。
紫冰一看禮物就明白，宋皇后是首肯了八王娶紫云的，就戲言道：“只羨鴛鴦不羨仙?？磥砟锬镆合眿D兒了。”一句話說的紫云低頭不語，臉頰如屋外半熟的桃子——白里透著微微的紅潤。
祺瑞走后，紫云摩挲著鴛鴦荷包，躊躇良久才向紫冰坦言：“八王……向我提親了。”
“師父說過，我們的俗事要自己拿主張，他一個出家人是不會過問的?！?p> 紫云小心地問了一句，“你覺得，他好嗎？”
紫云和紫冰自小相依為命，她要嫁的人不僅要真心愛她，還要像她一樣愛護妹妹紫冰。八王是個有胸懷有氣度的男人，他定會包容紫冰；只是紫冰，似乎之前因為紫云的事和八王鬧的不太愉快。
不過紫冰和八王之間并沒有真正的恩怨，說白了還是為了她，是關(guān)心則亂而產(chǎn)生的沖突，縱然紫冰有些脾氣，但她是個明理通透的人，應(yīng)該是不會反對的吧。她切切地望著紫冰，一顆心吊在半空中，忐忑、急促，還帶著希冀和企盼。
紫冰何嘗不知道八王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她們姐妹進(jìn)京也是為他而來，輔助他下一盤大棋。更何況她們姐妹倆從小無所相依，雖然后來棲身寺廟，但畢竟不是終身的歸屬。
在外人看來，紫云嬌弱、紫冰剛毅，紫冰是紫云的守護者；可是在紫冰心里，紫云才是她的依靠，紫云從小一直用柔弱的肩膀護著她、寵著她、什么好的東西都留給她。即使在他們流離失所、饑腸轆轆的日子里，紫云也是盡量把討來的干糧給紫冰吃，自己喝湯。
紫冰一直想要有個人能夠來好好的愛護紫云，就像紫云寵愛她一樣，真切、無私。她慶幸姐姐遇到這樣的男子，可是嫁入皇家……她心中矛盾地問道：“你對他的情有多深？”
“我也說不清。”紫云緩緩坐下，道：“只是昏迷的時候，我雖然睜不開眼睛，可是他說的一字一句，我都聽的到。那時，我就……”
紫云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有些沉醉，她清澈的眼眸猶如一池吹動的春水，淺淺的漣漪，卻蕩漾出無盡的情愫。紫冰知道紫云動情已深。
她所期盼的是：姐姐能夠擁有如一池春水般寧和、平定的感情。這一池春水雖無大海般波瀾壯闊、涵納百川，卻足以滋養(yǎng)一株白蓮——給她四時明媚，為她遮風(fēng)避雨；相望相親、相持相守，不負(fù)美眷、不負(fù)流年。
眼下八王紫云之間的感情雖如春水般純凈，可時日長久，八王的身份和地位注定會讓紫云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紫冰沉默良久，才問道：“若是忘掉他，需要多久？”
紫云陡然一怔，沒想到紫冰有此一問。她慌忙起身，拉住紫冰的手急切地問：“你對他可有成見？”
“對他沒有?？墒菍τ谕鯛?，有！”紫冰仍扶紫云坐下，“姐姐，一入侯門深似海，這王府不知又深多少重??？更何況——他是太祖的兒子?！?p> 紫云眉心愁云重重，心中隱約有些不安。她又聽紫冰言道：“說實話，以姐姐的品行容貌和八王足以相配?？墒窃蹅儭羰莻€普通的富貴王爺，我們或可一試?？伤莻€壯志滿懷、光芒四射的男人，又是太祖的血脈。八王當(dāng)立的傳言也并非是空虛來風(fēng)，若是有朝一日他登上皇位，你隨他入宮，是封你為妃、貴妃？即使被封為皇后，在深宮后庭，眾美云集，你們的情意可還能如初？”
紫云有些驚愕地抓住紫冰的手，緊緊地抓著，略微有些顫抖。紫冰蹲下來，仰頭看著紫云問：“姐姐，還記得我娘嗎？那時，她日日去村口等待那個沒有指望的男人。”
“怎么不記得？若不是姨媽守在村口，也不會遇到我們娘倆。”
“宮中雖然錦衣玉食?？赡切┮虚T望幸的女子又與我娘有什么不同？姐姐，我不能讓你也過那樣的日子。我只愿你能嫁一個真心愛你的普通人，平平淡淡地相守一生?！?p> 紫云哀傷地?fù)嶂媳念^說：“世事洞明、人情練達(dá)，我總是沒有你看得透徹?！?p> “看得透又如何？若真是上天眷憐。不諳世事，也可一生無虞；只是你我，一早便沒了這樣的福氣?！?p> “我明白，我明白。只是……”紫云扶起紫冰，眼淚情不自禁地奪眶而出。
“我知道這對姐姐不公平?？墒悄阄覐男〗?jīng)歷的事，除了師父收養(yǎng)我們之外，又有什么公平可言？我們只能……”紫冰說著也觸及了自己的愁腸，落下淚來。
紫云明白紫冰阻攔八王的提親也是為她好。紫冰雖比她年少兩歲，但看問題想事情確實難得的深澈、遼遠(yuǎn)，甚至理智的有些無情。她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心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同樣的惶恐，只是情之所至，在真情面前她漸漸忽略了八王的身份，但這并不代表隱藏的禍患不存在。
想到這兒，紫云有些死心，便替紫冰擦了眼淚：“倘若是你，你會怎么做？”
“一輩子藏在心底?！?p> 紫云見紫冰淚下如飄飛的柳絮，便把紫冰摟在懷里。紫冰環(huán)著紫云的腰，伏在紫云的胸口說：“八王不是良人。姐姐還是忘了吧。”
“可……可怎么忘呢？”
“還記得小時候，我常常去后山刻佛經(jīng)嗎？”
紫云直起身點點頭：“嗯。師父讓你刻佛經(jīng)，是為了讓你靜心、抑制心魔?！?p> “你看我現(xiàn)在何曾再刻？”紫冰抹了紫云臉上的淚痕，感嘆道：“其實，恨也罷，怨也罷，慢慢地都淡了。那些看似有淵源的人早已不相干了?！?p> “瞧你這情形，像是一下子長大了好幾歲。說的都是大人話了?！?p> “人心險惡，世情涼薄，我比你更有切膚之痛。”說到自身的傷痛，紫冰怕再牽出紫云的眼淚，忙說：“姐姐，咱們還是抄佛經(jīng)吧。靜靜心?！?p> 于是，紫云閑來無事時便抄寫佛經(jīng)。只是她情到深處，無法自控，不斷有淚珠滴在抄寫的經(jīng)文上，化開字跡。
紫冰見此情景，便進(jìn)屋去尋帕子給紫云擦眼淚。在一沓折疊齊整的衣物中，紫冰找到一塊淺棕色的絲帕，帕子上有淺淺的龍紋。紫冰明白這是八王的帕子，怕是當(dāng)初給受傷的紫云用的。帕子的右下角繡著“子衿”二字，絲線比帕子鮮亮許多，想來該是紫云康復(fù)后繡上的。
她明白紫云的心意：“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她的眼前忽然浮現(xiàn)出云龍的笑臉。她有片刻的恍惚：她很多次躲避過云龍的目光，可依然能感受到他目光里的涵義，卻裝作毫無覺察。不過即使再裝作若無其事，但在某個瞬間，依然會有一些淺淺的情愫在血液里絲絲地流淌，無法阻擋。待回過神來，紫冰慌亂地把帕子塞回原處，心事重重地回到紫云身邊。
紫冰從背后摟住紫云，把頭貼在紫云的背上，喃喃道：“姐姐……”叫了一聲，卻再也說不出什么了。趴了一會兒，紫冰覺出有淚水滴在手上，便抬手想要為紫云擦淚。
沒想紫云拉住紫冰的手捂在眼上。紫冰覺出紫云熱熱的眼淚奔騰不止地往外滾。淚水順著紫冰的指縫流出來。
紫冰心上的堤壩一下子就垮了，眼淚也大滴大滴地落下來，撲簌簌地順著紫云烏黑的頭發(fā)滴下去。
紫云亦有覺察，環(huán)過手臂拍拍紫冰的頭，安慰道：“不哭，不哭了啊。能忘了，能忘了?！?p> 紫冰再也忍不住抽身離去。
大相國寺后院，紫冰找到智空方丈闡述心中的矛盾。智空方丈開釋道：“真心就好！”
“可是？”
“人生本來就是瞬息萬變、千難萬險，難道就停滯不前了嗎？縱使無路可走，只要心有持守，也能踩出一條路來。何不隨遇而安？”
紫冰猶疑了片刻，又問道：“八王精通醫(yī)術(shù)。可上次，卻為何要讓姐姐來醫(yī)治病人？方丈可知內(nèi)中隱情？”
“你這孩子果然心重。此事已經(jīng)過去，告訴你也罷，只是切不可外傳。”
“紫冰明白?！?p> “武安軍節(jié)度使得了急癥。他平時戍守雁門關(guān)，現(xiàn)今遼宋戰(zhàn)事已起，一旦外人知道便會乘虛而入。所以秘密把他送回京城醫(yī)治。又怕傳御醫(yī)會泄密，才讓紫云前來診治。八王確實通曉一些藥性醫(yī)理，不過都是在他妻室去世后才學(xué)的；學(xué)針灸之術(shù)也是當(dāng)日為救紫云的權(quán)益之計，并不精通。此事與今日之事本無關(guān)聯(lián)，均是你不放心的緣故?！?p> 紫冰雖然慚愧自己猜疑太多，一時語塞，只咬著嘴唇不說話。
方丈開解道：“一個人怎樣，不止是看身份地位，更重要的是人品和真心！”
紫冰釋懷，心下暢快，便不顧天陰要下雨，乘興去往南清宮。不巧八王不在，紫冰被守衛(wèi)攔在門口。
紫冰著急，便大聲叫道：“我要見祺瑞！祺瑞，出來！”
總管齊平聞訊前來。
紫冰也不顧齊平的身份，上前就說：“我是護送楊將軍的紫冰，我有要緊事，要親見八王爺。”
齊平見她言辭急切，又提及祺瑞和楊六郎，應(yīng)該所言不虛，便告訴她八王去了天波府。
“多謝！”紫冰扭頭就跑，路上下起了大雨也毫不在意。天波府的老家院見她淋濕，以為是前來檐下避雨的，便搬條板凳給她坐。
她一躍而過：“我有要緊事來找八王?！币娎霞以河行┻t疑，紫冰又道：“我真有急事，勞煩你叫祺瑞出來，便知真假?！?p> 祺瑞出來，引了紫冰走到二堂回廊時說：“姑娘略站一站，我進(jìn)去通報王爺一聲?！?p> “不！我要見郡主。你進(jìn)去找機會悄悄把郡主叫出來。別驚動王爺。”
“這？”
“多謝?！?p> 祺瑞知道她有些脾氣，連八王有時也讓她三分，只得應(yīng)允。
待祺瑞進(jìn)屋，紫冰便躍上房檐，偷聽了一回。八王問祺瑞：“紫冰來什么事？”
“屬下不知。說是找郡主?！?p> 柴郡主啞然失笑：“什么事會來找我？”
“怕是不同意她姐姐嫁人吧。上次在宮里，母后就瞧出來了?！?p> “紫冰是不喜歡四哥嗎？”
“她是擔(dān)心宮深情薄，她姐姐受委屈?？磥硭€是不明白我的心意?！卑送跤行┏錾竦?fù)芘璞K的杯蓋，微微動情道：“我只是覺得像紫云這樣一個人，從小沒了父母，還要照顧紫冰，漂泊無依，實屬不易。我只想給她一個家，能為她遮風(fēng)擋雨?！?p> “四哥既是這樣的心意，為何不說明白？”
“紫云自然明白。只是紫冰，我怎么說？”八王沉吟了須臾，道：“去吧，看看她找你什么事？”
柴郡主出門穿過回廊，見一個姑娘濕淋淋地站著，頭發(fā)有些亂，不斷地往下滴水，雙目卻炯炯清明。
紫冰看到柴郡主過來，隨手捋了捋頭發(fā)就迎上來。紫冰怕柴郡主不認(rèn)得她，便自報家門。
郡主雖生于皇家、長于王府，卻生性豁達(dá)、不拘小節(jié)，很喜歡紫冰的大方直率：“紫冰姑娘有什么事？”
“為八王和姐姐的婚事而來?！弊媳鶈蔚吨比?，“我想知道，八王爺年近而立，為何無妻？”
柴郡主笑笑坦誠答道：“四哥早年娶過一房妻室。只是那時四哥還未及冠，未封王。所以只是妻室，沒有名位，后來不幸難產(chǎn)而死……之后這些年，年年征戰(zhàn)、朝政繁瑣，四哥也一直沒有再遇到心儀的女子，就耽誤到現(xiàn)在?！?p> “那八王對她很好了？”
柴郡主沒有直接回答，慢條斯理地講道：“我父親是前朝皇帝周世宗柴榮。想必你也知道當(dāng)年先皇黃袍加身，奪了兄長的天下。那是我還小，是四哥心疼我，怕我被人斬草除根，就認(rèn)了我這個妹妹，保護我平安長大、為我操心尋得佳偶。究其根源我們也算是仇家，他都能這樣待我，更何況是他心愛的人呢？你放心！四哥是個有情義的人！”
紫冰點點頭，正準(zhǔn)備離開，又回頭道：“郡主可否幫我給八王爺帶句話？”
“什么話？”
紫冰清亮的眼眸平定地看著郡主，含著一縷淺淺地笑：“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好，我一定帶到。”
紫冰回到桃園的時候，紫云已經(jīng)很著急了：“冰兒，你跑哪兒了？看看都淋濕了?！?p> 紫冰接過紫云手中的手巾擦著頭發(fā)，笑道：“姐姐，隨心嫁吧！”紫云見她先前的憂慮蕩然無存，頗為疑惑。
“凡事若是一眼望的到底，人生又有什么意趣？他是王爺，更是個想要娶你的男子。”紫冰握著紫云的手，定定地看著紫云，眼神堅定而又清明，緩緩安慰道：“姐姐你放心！就算是路上有些艱險，我就是拼了命也會保你終身無虞！”
聽此言，紫云雖如釋重負(fù)：“真的？你同意了？”見紫冰肯定地點頭，紫云又有些許的疑慮道：“只是……前幾日，我已經(jīng)回絕了他?！?p> “姐姐放心！”紫冰開懷笑道：“我已經(jīng)告訴他了?！?p> “你？告訴他什么？”登時有晚霞飛上紫云羞澀的臉頰。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