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五不理詩

　　夏孤舟第一次來到這座城市的時候就深深地愛上了這里，這真是一座讓人來了就不想走的城市。

　　城市靠海，海岸線不長，但沙灘特別美，水清沙幼。

　　夏孤舟最喜歡在清晨沿著綠道登上離沙灘約五公里左右的那座石山——這座山是夏孤舟晨運的不二選擇。山不高，離地面大概也就300米的樣子，卻非常特別，山靠海的那邊，有兩面交夾而形成的V字形的石壁，石壁和地面幾乎呈九十度垂直，是一眾攀巖愛好者的樂園；山頂也十分平整，從遠處看，這座山就像是一艘豪華游輪那突出的船頭，因此也叫“船頭山”。

　　登上船頭山，整個城市的風景一覽無遺。

　　在船頭山山頂看日出，是一眾晨運愛好者的共同愛好，天氣好的話，還能看到山后約一百五十公里的雪山的壯美景觀，尤其是當陽光照在雪山山頂上的時候，頗有點清代散文家姚鼐登泰山時看到的“蒼山負雪，明燭天南”的神韻。

　　每次晨運來到這里，看著這座城市在晨曦中慢慢蘇醒，夏孤舟心里都會有一種幸福的感覺，這感覺就像是看著戀人經(jīng)過甜甜的一覺后從自己身邊醒來一樣。

　　畢業(yè)以后，夏孤舟就養(yǎng)成了晨運的習慣。說起晨運，每個人的初衷可能不一樣，有的是為了健身，有的是為了減肥，有的是想感受一下早晨的清新空氣，有的則說不出是什么理由，跑著跑著就喜歡上了，根本停不下來。

　　對于夏孤舟來說，他跑步的動力來自歐陽曉荷，盡管大學畢業(yè)至今，歐陽曉荷一直處于“失聯(lián)”狀態(tài)，但他隱隱約約感到，歐陽曉荷就在這座城市，他總覺得自己有一天會在晨運的路上再次遇到歐陽曉荷，他堅信著：或是轉角一隅，或是回頭一瞥……

　　今天天氣不錯，盡管已經(jīng)是深秋，但早上六點多的時候，天已大亮，看樣子有機會觀賞到壯美的日出景觀。

　　夏孤舟照例早早就晨運到了山頂，他張開雙臂，迎接著微涼的晨風，耳邊是吱吱喳喳的鳥叫聲。夏孤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慢慢地呼了出來——他感覺整個世界都是自己的。

　　“師兄——”一個甜美的聲音從夏孤舟的身后傳來。

　　“小倩……”夏孤舟一轉身，發(fā)現(xiàn)是辦公室新來的實力生馬小倩，“你也來晨運……”

　　“是呢。師兄也喜歡晨運？”

　　“嗯?！?p>　　太陽出來了，陽光打在這個小姑娘的臉上，使這個原本就很干凈的臉蛋多了幾分柔和，仿佛加了一層濾鏡。

　　在馬小倩的身后，雪山的山尖上發(fā)出了耀眼的光芒，和周圍的墨綠色形成鮮明的對比，使得這座雪山更顯高潔與神圣。

　　夏孤舟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雪山出神，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句：“真漂亮……”

　　馬小倩不好意思地低了頭，雙手緊張地撥弄著自己的長發(fā)。

　　夏孤舟似乎感覺到了什么，他想解釋，但轉念一想覺得這樣反而不妥。

　　有些尷尬，一旦發(fā)生了，為了不至于無禮，只好自己默默地忍受了。

　　為了緩解尷尬的氣氛，他迅速轉移了話題：“小倩，到報社實習快三個月了，能適應吧？”

　　“還行?！瘪R小倩點了點頭說。

　　“做我們這一行的，其實挺累的。”

　　“跟著師兄學習，我不覺得累。”

　　“我之前把你罵哭了，你沒放在心上吧？”

　　“那個……我……早就忘記了”馬小倩笑了笑說。

　　“會不會覺得我特別兇？”

　　“我知道師兄是為我好?！?p>　　“你能這樣想就好……我要下山了?！毕墓轮巯肫鸾裉爝€有一個重要的采訪任務。

　　“你要采訪‘午后陽光’的老板林江仙對吧？”馬小倩的雙眼閃出了機靈的目光，“我可以跟著你一起去嗎？”

　　“這個……”夏孤舟一時拿不定主意。

　　“我經(jīng)常到他的詩社平臺上參與互動的，我和他還有過一面之緣呢，說不定我能幫上忙。”

　　“你說你見過林江仙？”夏孤舟重新打量了一番馬小倩。

　　眼前的這個女孩子，頭上盤著長長的秀發(fā)，眼睛不大，但搭配一副大大的酒紅色的圓框眼鏡倒也顯得很有神，還有幾分可愛，臉蛋也是圓圓的，整一個水靈靈的感覺。

　　“師兄，你經(jīng)常去他的咖啡屋，你應該知道的，在他的平臺上發(fā)表‘五不理詩’，在一分鐘內(nèi)獲得點贊最多的顧客，可以獲得由老板親手調(diào)制的咖啡一杯?！瘪R小倩得意地說，“我有幸獲得過一次，還被他邀請到咖啡屋的閣樓上他的書吧里參觀了一番?！?p>　　“他這個人怎么樣？好說話嗎？”夏孤舟追問。

　　“睿智——這是他給我的第一印象?！瘪R小倩回憶說，“看樣子四十不到，但滿頭的銀發(fā)。對了，他很有學問的?！?p>　　“你們聊了些什么？”夏孤舟問。

　　“我們幾乎聊了一下午，文學、歷史、天文、地理……他似乎無所不通，無所不曉，尤其是物理學?？上?guī)缀鯖]聽懂，像什么超導材料、量子糾結的，聽得我一臉懵逼?！瘪R小倩不好意思地笑了。

　　“看來這個人不簡單……”夏孤舟若有所思地說。

　　“絕對不簡單?！?p>　　夏孤舟重新把目光移到了這座城市上。

　　借助早晨的陽光，這座城市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拔绾箨柟狻笨Х任菸挥谶@座城市的西北角，緊挨著船頭山，周圍是有名的北歐風情街，這附近所有的建筑高都不過三層，清一色的北歐風格——只有“午后陽光”咖啡屋例外。

　　這棟咖啡屋，屋頂、窗戶和大部分墻體的風格是北歐的紅白色調(diào)風格，唯獨一面墻身卻涂成了中國國畫的水墨風格，有顏色和整齊強迫癥的人肯定受不了，巴不得馬上把它鏟掉然后涂成統(tǒng)一的北歐風格。但如果你了解了咖啡屋墻身的那幅水墨作品后，你會打消這個念頭的，因為這很有可能是“抹布派”國畫大師馬一行留在這個世上唯一的作品。

　　說起馬一行，夏孤舟對他并不陌生，他正是夏孤舟大學同學馬行處的大伯，原本身家過億，二十年前，他放棄了家族企業(yè)、拋下妻兒只身跑到大理過起了流浪的生活，就是在那里，他開始了自己的藝術生涯。他用一塊抹布蘸著墨水的創(chuàng)作方式震驚了畫壇，并引發(fā)了模仿潮，他因此也被人冠以“抹布派國畫開山鼻祖”的稱號。

　　他的畫充滿了張力，給人一種神秘感，然而，就在四年前的一個夜晚，馬一行連同的他的作品一起神秘地消失了，目前已知僅留下一幅，就是畫在“午后陽光”咖啡屋外墻的那幅。所以，對于這幅作品，人們自然十分珍惜，曾有富商豪擲一個億要購買這幅畫，但被咖啡屋的前一任主人拒絕了。

　　這個咖啡屋，之前是一間西餐廳，兩年前林江仙接手經(jīng)營的時候，里里外外裝修了一番，把西餐廳改造成了咖啡屋，但那幅畫則完整地保留下來。為了加強保護，林江仙還在畫的外墻加裝了一塊智能玻璃，這塊玻璃，不但防水、防火、防彈，還會根據(jù)光線的強弱自動發(fā)光，更神奇的是，這塊玻璃有反拍照和錄像功能——你拿相機對著玻璃拍照，只能拍到一面透明的玻璃，至于玻璃里面的畫，什么也拍不了，你甚至看不到一點畫的痕跡，仿佛這幅畫并不存在一樣。

　　對于這幅畫，夏孤舟再熟悉不過了——這畫寥寥數(shù)筆，在或濃或淡的水墨渲染中，仿佛藏著無數(shù)個宇宙。和一行大師所有的作品一樣，畫的左下角落款處只有兩個漢字——這幅作品的兩個字是“盤古”，所以，“盤古”也就成了這幅作品的名稱。

　　“好吧，今天中午十一點半，我們一起去采訪一下林老板?！毕墓轮壅f。

　　“謝謝師兄?！瘪R小倩高興得快跳起來了。

　　……

　　中午十一點半，夏孤舟和馬小倩相約來到了“午后陽光”咖啡屋門前。

　　咖啡屋大門緊鎖，但門外已經(jīng)有不少人在排隊了，大部分是年輕人，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文藝范兒，聽口音，似乎是專門從外地慕名前來的。更多的人則在那幅巨大的抹布畫“盤古”前“指指點點”，也不乏拍照的，但拍完之后，臉上的表情幾乎都是一臉的不解。

　　中午十二點整，咖啡屋唯一的一名服務員——一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準備從外面打開大門。夏孤舟觀察到，小伙子是從南邊的地鐵站步行過來的，穿著整齊的西裝和光亮的皮鞋，衣服上的工作證寫著他的名字——南柯子。

　　“柯子，林老板呢？”夏孤舟平時就這么稱呼他的。

　　“他已經(jīng)在里面了。”南柯子邊開門邊說。

　　“他住里面嗎？”夏孤舟問。

　　“可能是吧。”南柯子聳聳肩表示他也不是很清楚。

　　夏孤舟留意到，咖啡屋里面的燈早已開好，吧臺、投影等設備的電源也都開好了，看樣子的確是有人提前做好了準備。

　　“林老板呢？”夏孤舟問。

　　“他應該是在閣樓上?！蹦峡伦又噶酥笜巧险f。

　　“我可以上去找他嗎？”夏孤舟剛問完，正打算上樓。

　　“恐怕不行！”南柯子阻止了他說，“任何人未經(jīng)允許不得擅自到樓上去。”

　　“那麻煩您轉告林老板，就說是報社的記者想采訪他?！毕墓轮劢o南柯子遞了一張自己的名片。

　　“您稍等。”南柯子接過名片看了看說。

　　夏孤舟注意到，南柯子徑直走到屋角的樓梯后，把右手放到了樓梯扶手端的小球上，很快，樓梯上那條“小瀑布”消失了。夏孤舟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這條“小瀑布”后面藏著一條小樓梯哪，他一直以為那地方是一堵墻。更讓夏孤舟感到意外的是，南柯子剛走上去，那條“小瀑布”又恢復流水的狀態(tài)了，不仔細看還真發(fā)現(xiàn)不了后面的玄機。

　　其實，對此感到意外的只是夏孤舟而已，馬小倩似乎早就知道其中的秘密。也是，她是上過閣樓的人。

　　利用等待的時間，夏孤舟再一次仔細地觀察了一下咖啡屋的擺設，他發(fā)現(xiàn)，畫著“盤古”的那堵墻的內(nèi)墻上，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多了一個大魚缸，不，準確地說是一塊巨大的亞克力面板，透過面板，夏孤舟看到了一個深邃的海底世界，里面有海草、珊瑚礁、貝殼、海龜、熱帶魚……夏孤舟忍不住走過去摸了摸那塊面板，他似乎感受到了海水的溫度。

　　“這是真的嗎？太神奇了！”夏孤舟忍不住贊嘆道。

　　不久，南柯子就從樓上下來了，他笑著對夏孤舟說：“我們老板愿意接受你的采訪，不過……”

　　“不過什么？”

　　“他要求您現(xiàn)場寫一首‘五不理詩’，發(fā)到我們的平臺上，如果您的詩能在一分鐘之內(nèi)獲得66個贊，他就接受您的采訪，否則，您還是請回吧?！?p>　　“什么！”盡管在出發(fā)的之前，夏孤舟就做足了功課，但對這樣一個條件，他還是感到有點驚訝。

　　“師兄，你盡管寫，點贊的事交給我?！瘪R小倩自信滿滿地說。

　　夏孤舟覺得可氣又可笑。

　　可氣呢，是覺得沒想到自己還真的要寫這種狗屁不通的詩，他向來是最鄙視這種詩的；可笑呢，是沒想到這種詩還能形成流派，會有這么多粉絲。

　　“寫就寫，告訴我題目?！毕墓轮塾仓^皮說。

　　“你看——”馬小倩指了指咖啡屋中央的球體屏幕說。

　　夏孤舟發(fā)現(xiàn)，屏幕上寫這這么一行字：

　　“今天的話題是‘朋友’，但題目和詩歌內(nèi)容都不允許出現(xiàn)‘朋友’二字?！?p>　　“一分鐘內(nèi)66個贊是吧？”夏孤舟再次向南柯子確認。

　　“是的。”

　　“小倩，點贊的事交給你了。”夏孤舟轉向馬小倩。

　　“師兄放心，別說66個了，六六六都沒問題。”馬小倩吐了一下舌頭，調(diào)皮地說。

　　夏孤舟從公文包里掏出手機，快速地登錄到了“午后陽光”詩社的互動平臺。馬小倩注意到，夏孤舟在互動平臺的網(wǎng)名是“唐多令”——是那個一直唱反調(diào)，被無數(shù)粉絲拍磚的著名“專家”，進士三甲級用戶。

　　“師兄，原來你是‘唐多令’啊——”馬小倩感到有點驚訝，同時忍不住笑了。

　　夏孤舟沒說什么，只見他略加思索，便寫完了一首詩：

　　“你有一個月亮，

　　我也有一個月亮，

　　有一天，

　　我們走在了一起，

　　于是便有了太陽?！?p>　　寫完，他看看了馬小倩。馬小倩一臉的崇拜：

　　“師兄，厲害??！雙月為‘朋’，‘有’通‘友’，寫得真妙！”

　　“好了，別說了，我最討厭寫這種詩了！”夏孤舟一臉的不愿意說，“咦？怎么發(fā)布不了？”

　　“師兄，你還要寫題目?！瘪R小倩提醒他說。

　　“題目……呃，就叫‘無題’好了?！毕墓轮郯杨}目補充完畢，點擊了“發(fā)布”。

　　很快，夏孤舟發(fā)現(xiàn)，作品下面已經(jīng)是一片點贊，其中，為首的那個引起了夏孤舟的注意——玉蝴蝶。

　　“‘玉蝴蝶’是你吧？”夏孤舟問馬小倩。

　　馬小倩點了點頭。

　　半分鐘不到，作品下面的點贊數(shù)已經(jīng)過百了，看來這個馬小倩有點本事啊。再仔細看時，夏孤舟的臉上有點不高興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拍磚”的人也很多，而以下這些評論讓他特別難堪：

　　“圍觀！圍觀！大家快來圍觀！唐多令發(fā)表了自己的‘五不理詩’處女作了！”

　　“喲！是真的哎！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

　　“他是被盜號了吧？”

　　“實錘！我就在咖啡屋看著他寫的，有圖有真相！”

　　“快上圖！”

　　“等等，我處理一下?！?p>　　“樓主你發(fā)的圖片能不能別打碼?。课业瓜胍娨娺@位‘磚’家的真容?！?p>　　“很抱歉，要保護隱私?！?p>　　“走，我們組團去咖啡屋見見這位‘大神’?！?p>　　評論越來越多，夏孤舟越往下看臉色越難看：

　　“不過，說真的的，這首詩寫得還真不錯。”

　　“我呸！呸！呸！不錯個毛線，簡直是狗屁不通！”

　　“我們要的不就是‘狗屁不通’嗎？”

　　“我們要的是‘蠻不講理’?！?p>　　“有區(qū)別嗎？”

　　……

　　“我怎么感覺這首詩像是在寫愛情。”

　　“同感，像極了愛情?！?p>　　“同感+1”

　　“同感+1”

　　“同感+1”

　　……

　　“深有同感！”

　　“樓上的兄弟能不能注意一下保持隊形？”

　　“寫的就是愛情嘛，如果寫的是友情的話，那也太‘基情’了吧？”

　　“分明就是寫愛情。”

　　“深得‘五不理詩’的神韻?。　?p>　　“好詩?。　?p>　　“好詩也要踩，必須要扔磚?！?p>　　“對，必須的，讓他也嘗嘗被人扔磚的滋味?！?p>　　“一大波磚頭即將襲來——”

　　“讓磚頭來得更猛烈些吧?！?p>　　……

　　看了這些評論，夏孤舟簡直是欲哭無淚了，旁邊的馬小倩卻笑得有些尷尬。

　　不知什么時候，南柯子又從樓上下來了，他作了個邀請的手勢對夏孤舟說：

　　“夏先生，我們老板有請——”

　　說完，他把手放到了樓梯扶手的那個小球上，“小瀑布”又消失了。

　　夏孤舟狠狠地呼了一口氣，稍稍平復一下心情，示意馬小倩和自己一同上去。

　　“不好意思，夏先生，我們老板說只見你一人。”南柯子看了看馬小倩，意思是她不能跟著去。

　　夏孤舟用手指了指自己的手機屏幕，向馬小倩點了點頭，留她在一樓咖啡屋，自己跟著南柯子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