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乾隆二十年(1755年)。廣東嘉應州(梅州)隆文鎮(zhèn)一個算卦攤位前,馬札上坐著一個臉色慘白的四十歲女人,她衣著樸素,臉容雍容華貴卻雙眼失神。算卦的孫半仙道士打扮,也是臉色凝重
,一手輕撫著前翹的灰白山羊胡,一邊搖頭嘆著氣。
孫半仙在這擺攤也有小二十年了,旁邊不遠就是大清隆文鎮(zhèn)郵政所,鎮(zhèn)上這個郵政所是嘉應州郵政局下轄的一個鎮(zhèn)級郵政所,因為地處嘉應州以北,作為客家人從江西入粵的前站,很多逃荒過來的客家人,一見到郵政所,就會掏幾文錢在門口找人寫一封家書,再寄回原籍,以免家鄉(xiāng)的親人掛念,失去了聯(lián)系。家書有固定版本,抬頭就是收信人的尊稱,然后一番客套話,問點好之類的,中間的“肉”才是真正的內容,收尾是寫信人的稱呼。所以先生一問寫給誰,提筆就刷刷刷的寫,不懂的人一愣:嗯?我還沒有說呢,怎么就寫了一大堆了?呵呵,其實這是范本。
郵政所門口有幾個代寫家書攤位,相對于別的鎮(zhèn),這個郵政所門前多了幾個代寫家書攤位。作為入粵主要通道之一,嘉應州的前站,繁忙一點是正常的。在其中最醒目的攤位上,一個留著灰白長胡須的長衫馬褂老頭,正是那個女人的爹爹。這個老頭頂著瓜皮帽,花白的長辮子擺在后背,戴著缺了一邊腿的厚眼鏡,時不時拉一下耳朵邊那繩子綁著的半截眼鏡腿,從鏡框上方看一眼路人,再低頭翻看破爛的線裝書。
和別的代寫家書的攤位不同,老頭面前是一張厚實的榆木桌子,上面擺著幾本舊書,還有筆墨紙硯,灰白長布罩著木桌,前面四個正楷的“代寫家書”蒼勁有力?,F(xiàn)在攤位前正好沒有客人。老頭扭頭的時候,看到了自家女兒的神情,他愣了一下,知道女婿身體不好,女兒有愁容也是正常,但是這回可是他叫女兒去算卦的,和老孫二十年的老交情,到底準不準,自己心里有數(shù)。
老孫可是江蘇句容那邊過來的,句容啥出名?茅山!而老孫祖上就是茅山出來的,雖然他捉鬼降妖不知道行不行,但走的文夫子路子,該精通的也精通了,除了熟讀《大六壬》,有次酒后還放言《金篆玉函》拓本都有看過。腦瓜子轉得特快,嘴巴油滑得很,雙手掐指那是飛快,而別人都是單手掐算。老頭也就是見他雙手同時掐算,才深深被折服。
馬褂老頭深吸了一口氣,緩緩的吐出來,然后站起走了過去。那女人見了,慌忙站起來,低頭叫了一聲爹爹,然后扭頭走了。馬褂老頭看著自己女兒遠去的背影,扶了扶眼鏡,一屁股坐到了攤位前的馬札上。孫半仙有點意外,笑了笑,裝作收拾東西要走,馬褂老頭一抬腳踩在了中間那個手工畫的八卦陰陽魚上。
孫半仙整個人定住,伸出的雙手,收也不是,放也不是,整個老臉憋得通紅,千變萬化。這用腳踩卦布,就是砸攤,如果是別人,孫半仙回頭招呼一聲,身后馬上就會跑來幾個提棍壯漢。砸攤的不是沒有,在這地界混了快二十年了,啥場面沒有見過,可這回是老黃頭,跟別人不一樣,老黃頭是自己多年老友。
孫半仙扭頭看了一眼靠在墻角幾個在偷笑的挑夫,猶豫了一下,道:“老黃頭??!早跟你說了,不算熟人!不算熟人!你看!二十年來頭一回沒收到卦錢!”
老黃頭瞪著孫半仙,半天才緩緩的說:說吧!什么卦?錢少不了你的!
孫半仙猶豫了一下,道:貧道從來都不會泄露客人秘密,見你是小蘭的爹。
“今晚!我家!陳年的竹筒酒!”老黃頭說完抬起腳。
“行,晚上說!”孫半仙說完就收拾東西美滋滋的走了。貪杯不知道算不算孫半仙的一個毛?。?p> 老黃頭是個秀才,放在幾十年前的江蘇揚州那也是書香門第,可是兵亂,匪亂,旱災,澇災,瘟疫橫行,也是沒了辦法,三十年前只好典當了家產,跟著逃荒的人流入了粵。自從落腳在隆文鎮(zhèn)上,就靠著肚里的墨水給人代寫家書維持生計,由于字體秀麗飄逸,瓜皮帽長衫馬褂的老先生賣相不錯,收入一直很好。
膝下有個獨苗女兒黃小蘭,自小乖巧聰明,跟著他也是認了不少字。因為祖籍江蘇揚州,魚米之鄉(xiāng),小蘭具有江南美女的獨特氣質,漂亮的她在鎮(zhèn)上也是早就出了名。在二十歲嫁了同樣是入粵的客家人李定仁,惹得鎮(zhèn)上后生氣惱了很久。小蘭現(xiàn)在一口客家話也是學得溜溜的,根本聽不出口音來。
隆文鎮(zhèn)是入粵到嘉定州的必經(jīng)之路,每天商客如流,逃難的人也多,各地的方言大匯總,但還是以客家話為主。巖前村挨著隆文鎮(zhèn)邊上,在百年前就有各姓人定居了,而李家也是其中之一,山清水秀的好地方,總得有人來開荒。
晚上,老黃頭做了幾道硬菜,邊喝著江西帶來的陳年竹筒酒,邊等著聽孫半仙的卦文。而孫半仙的注意力只在那金黃鮮嫩的燒雞上。
女婿的病已經(jīng)有好幾年了,雖然是聽天命之年,但那病在當時也是無力回天,該看的大夫都看了,反正大家已經(jīng)有了心理準備。老黃頭心里甚至已經(jīng)在盤算著真的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話,這些年攢的錢,該拿一點出來做帛金,誰讓自家獨苗小蘭還有三個兒子。
大外孫基超,年方十九,長得是虎背熊腰,那叫一個俊哪,白天出勞力,晚上跟坑美村的師傅學棍棒南拳。每晚的夜粥,也是喝了快三年,在那個年代到處都學武成風。二外孫基宏十七歲,白白凈凈,斯斯文文,一看就是讀書的料子。四書五經(jīng)唐詩宋詞是張口就來,上的那幾年私塾沒白費錢,過兩年考個秀才薦個舉人應該沒問題。小外孫基赴就比較調皮,十三歲總跟一班小孩到處野,也沒個定性,一天不惹事就阿彌陀佛了。
老孫啃完了燒雞,看著一桌的雞骨頭,用油膩的手指挖了一下牙縫就端起酒杯,美美的喝了一口,打了一個飽嗝。然后說道:
“老黃啊!酒我喝了,雞也吃了。小蘭呢把你女婿還有三個兒子的八字給我算了,四人的命格是各有不同,你那大外孫子會更好,不過得離開這里。小蘭雖然沒有給八字我算,但她的八字我是知道的,你想聽聽他們誰的命格?”
老黃頭也端起酒來喝了一口,心里想:現(xiàn)在連年荒災,逃荒的人是越來越多,入粵的客家人如潮,土客之爭也是延續(xù)了幾百年,大家都是為了生存。想完老黃頭嘆了口氣說道:
“我只想聽聽,哪里才是他們的安身立命之所。”
“皇朝春秋千百載,鐵爐烽煙五甲銘!”老孫頭說完就去找抹布來擦手。
“啥玩意?”老黃頭一臉不解的問道。
“卦文意思就是,你女婿一家,唐朝的帝皇遺脈,雖然唐皇朝已經(jīng)過了八百多年,血脈淡薄,但是隴西李家總祠風水還在,現(xiàn)在奪不了天下,但是占山為王,還是能有三百年的余蔭?!?p> “做山賊?”老黃頭一臉的鐵青,冷汗直流,灰白胡須抖了幾下,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院門。這可是掉腦袋的話,被人家聽去,報官,不說誅九族,當事人砍腦袋是跑不了的。
“此言差矣!老夫說的是,尋一塊風水寶地,發(fā)展壯大,做一個土大王!這叫做刀仔鋸大樹——以小博大?!睂O半仙邊剔牙邊說。
“說得容易,現(xiàn)在入粵的客家人像潮水般涌來,哪還有好山好水好地給你占。嘉應州本身不大,現(xiàn)在來得早的人都忙著建圍樓,防盜賊,防土匪,地里的莊稼也是自建民團來巡邏。還有,少在我面前稱老夫!哼!”老黃頭說完哼了一聲。
老黃??!你聽我說嘛,我給你家小蘭一家人算過了,你這個大外孫基超啊,命格是五行屬水,絕境逢生的運途分歧數(shù),雖是將相之才,但有災厄,必須找五行為金木之地方可安然。如果在嘉應州,恐浮沉不定,兇吉難分,或兩者并行哪。兩年后,如果離開此地,往西南尋一金木之地,在其他運勢的配合下,或者成大功,故乘吉運者,成功自至。記住,尋一金木之地,要改名方得五甲子的子孫運勢。老孫說完,哈哈一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站起推開院門揚長而去。
老黃頭目送孫半仙離開,陷入了沉思,這個孫半仙,認識了快二十年,一直留在此地,算的卦真真假假,也算是老油條了。但是他知道,老孫是不會坑他的。正在他沉思的時候,院門又響了,正當他以為孫半仙忘拿東西回頭來尋,卻聽得一個驚慌的童音:“佬爺,不好了!我爹走了!”然后一個半大小孩哭著沖進來,細細一看,正是自己的小外孫基赴。
“知道了,你先回去,我收拾一下就來?!崩宵S頭慈愛的看一眼來報喪的小外孫,出言安慰道,并目送他走出院門離去。女婿的病他是清楚的,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仡^收拾了一下殘桌,擦擦手進了廂房,鉆進床底,扒開地磚,從粗布包裹的檀木盒子里面拿出幾張銀票。這是老黃頭二十幾年存下的銀兩,都到錢莊換成了銀票,現(xiàn)在拿點出來,準備給女婿好好斂葬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