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一個半個月前,春節(jié)后上班第一天。依然是加班,白霜并沒有感覺到新年新氣象,只不過是另一個輪回。深夜,她拖著疲憊的身心,回到租住的房子。有點餓,她拿出冰箱里剩下的吐司,一眼看到墻上的掛鐘——又到第二天了。本該快點吃完洗洗睡的,然而不知怎么的,她開始打量起整個房子里的東西。
她想看看,畢業(yè)一年八個月了,勤奮工作,努力上進,熬夜通宵,從當初那個稚嫩的菜鳥到如今圓滑的油條,她到底擁有了些什么。
一輛大行SP8折疊單車;
一部尼康D7000單反相機;
一部筆記本電腦;
一堆書、畫具、畫稿;
衣服、鞋子、雜物……
也就這些了,沒什么大不了的。除了單車,其他的要么可以帶走,要么可以丟掉。
那,就走吧!
她打開草稿箱那篇躺了至少三個月的辭職信,又看了一遍,還是太長了,又刪刪減減了一些,直到感覺再刪就不禮貌了,才定了稿。手指在“Enter”鍵上磨蹭了好久,她咬了一口吐司,終于敲下去了。
女神Selina第二天上班就會看到。
她深呼吸一口氣,心里生出一種覆水難收的痛快!
“哥們我終于提辭職了,第一時間就來向你報喜。”她忍不住給木瓜發(fā)了條微信,雖然是凌晨。
?!竟暇谷换亓讼ⅲ骸澳闶秦i嗎?還不睡!”
白霜眉毛一撇,躺下了。沒過一會兒,手機又響了,還是木瓜:“那你的碼農阿甘怎么辦?”
“讓他滾!”……
阿甘,光是這兩個字就很刺痛白霜。他是白霜的同事,技術部的程序猿。兩人相識于白霜第一次登山,一見如故,二見傾心,從此便有如標配,一起登山、徒步、吃飯、看電影、牽手、接吻,人人都以為他們是一對兒,白霜也以為是這樣,直到……
“有多遠滾多遠!”白霜手機一丟,閉眼睡覺,她得積蓄力量應對上班后的面談。
不出意料,第二天上班后不到半小時,Selina約她聊聊。
會議室的景致很好,從白霜的角度看出去,剛好是小蠻腰。盡管設想過很多次辭職后的面談,白霜依然不知道要怎么面對Selina。在自己的女神面前,她是膽怯的,好像什么言語,都會顯得愚蠢。
從她進公司起,這位上司就成為了她職業(yè)征程上的一顆指路明星,事業(yè)有成,家庭美滿,能說會道,貌美如花,一點也看不出已經三十出頭。白霜初入社會時,不知道一個人要怎樣才算成功,那是個很模糊的概念,但Selina把這概念具象了。白霜的媽媽,就希望她也成為這樣一個人。
白霜忐忑地等待Selina開口,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繃住。
“你要去哪些地方,有計劃了嗎?” Selina笑著問。
這話倒是很出乎白霜預料,竟然不是問她為什么要辭職。
她在Selina面前沒有什么花招,老老實實地說:“沒有,我想先去臺灣,然后云南,再之后,可能XZ、XJ、青海湖之類的吧,計劃趕不上變化,隨意走?!?p> “那你的預算夠嗎?”
白霜露出一絲苦笑:“沒有預算,我只有五千塊,走到哪算哪。”
Selina想了想,說:“你還很年輕,以后還有的是時間,沒必要現(xiàn)在放棄大好前程哦?!?p> “可是,我就是需要時間,才決定辭職的,以后還有以后的事?!?p> Selina有些驚詫,但還是平靜地問:“那你有想過旅行結束后要干什么嗎?”
白霜有點窘迫,想來想去,找不到一個冠冕堂皇的回答,最后抱著一副“死就死了”的態(tài)度,微笑地望著Selina,淡淡地說:“不知道。”
Selina的表情有微妙的變化,是那種驚訝卻又很得體的微笑,她真的很好看。
白霜感覺到有點冷場,便補充了一句:“我就是想要不知道的以后,所以才要離開的?!?p> 說完這句,她知道這個讓她無比膽怯的環(huán)節(jié),終于可以挺過去了。
Selina也意識到白霜心意已決,便不再讓她為難,真誠地祝福她旅途愉快。正準備起身時,她又坐下了,想了一下,突然問白霜:“你知道當初為什么會錄用你嗎?你是計算機專業(yè)的,卻來應聘HR,很多人比你更適合?!?p> 白霜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問驚嚇到了,潛意識里感覺不太妙。她尷尬地搖搖頭,臉漲得通紅。
“你當時拿了一本在大學設計的小冊子,你說有很多想學但還沒學會的東西,PS是你自學的,你覺得那本冊子有哪里哪里設計得不好。一般人只會說自己的優(yōu)點,但你卻在說自己的不足,我們覺得你是一個善于自我學習和思考的人?!盨elina停頓了一下,聲音有點感傷,繼續(xù)說:“所以,就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也許會有困難,但總要試試才沒有遺憾。”
白霜強忍著淚水,努力沒有哭出來。
她們擁抱了彼此,這是她們第一次擁抱。
過了這一關,還有一場戰(zhàn)等著白霜,她暫時還沒想好怎么去面對,就先拖著吧。
最后一個月,白霜照樣忙碌工作,但不再覺得辛苦。大概是因為有個日期在那里等著,就像有了一個出口。她時不時還會生出一種莫名的不舍,想一想,眼前的生活也未嘗不好,循規(guī)蹈矩,至少是安全的。為什么非要辭職呢?
她的工作,也并非枯燥乏味,從新人培訓,到各級成長營、高管會議,再到OA宣傳、圖書館管理、社團管理等等,說起來也都是些有趣的事情。而她自己,又是一個很會把工作當成“玩樂”的人,至少在整個HR部門,她是最活蹦亂跳的。入職第一個月,她就開啟了人生第一次爬山,買了第一輛超過三千元的單車(對當時的她來說是巨額),從此一腳踏入戶外,入坑不淺。
最讓她難以割舍的,是她在公司認識的一大幫良師益友。公司上上下下一千多人,要說她認識得最多,一點也不夸張。連Selina都經常問她,誰誰是誰,誰誰坐哪里。公司內部,有眾多的培訓和分享,來來去去總會認識很多人;公司外還有社團活動,她又能在各種山上、路上、體育館,和不同部門的同學打成一片。比如騎行社的那幫家伙,以木瓜帶頭,隔三差五就吼一句“下班了別走,樓下等著”——騎車去吃吃吃!
這份工作,給她帶來的改變非常大。離開大學時,她還是一個極其內斂靦腆的稚嫩新人,說起來讀了很多書,實際上什么也不精通。看著周圍的人都那么優(yōu)秀,她很是鴨梨山大,笨起來的時候,連Selina都不知道用什么話來說她——年輕人,怕給說哭了。有一次,Selina讓她幫忙貼發(fā)票,要貼成魚鱗狀,結果出來的東西,魚鱗倒是魚鱗,只是是從右長到左的。
沒辦法,笨鳥只能先飛、并且久飛。好長一段時間里,她趕最晚一班地鐵下班,在十二平的小房間里琢磨培訓講稿、演練互動環(huán)節(jié)、看設計作品找活動主視覺的靈感。有時睡兩三個小時,有時不知不覺通宵達旦,頭腦暈沉,天亮了還得把自己收拾得體,踩上高跟鞋,又趕去上班。日子規(guī)律到,她已經記住從地鐵哪扇門出來能最快到手扶梯。
那段時間,她當然氣餒過、懷疑過,無數(shù)次想過放棄,但人總是在各種壓力下被逼著成長的。也就那樣,一天一天,一邊懷疑,一邊前行,竟然不知不覺挺過來了。再回頭看,連她自己都驚訝于自己的毅力。她打心底里感謝這份工作,鞭策她日益熟練文案、PS、AI、攝影、表達,Selina的恩威并施,也教她怎樣成為一位嚴謹、專業(yè)的職場人。這些都將是她受益終身的收獲。
有一萬個理由可以留下來,但離開,只需要一個念頭。
她畢業(yè)前找工作,腦袋里就有一連串的奇怪問題:讀了十幾年的書,被迫放棄一切興趣喜好,削尖了腦袋考大學,努力“刷怪升級”掙學分,原來最后都只是為了找份工作去上班。多么痛的領悟!為什么一定要上班呢?人已經那么多,還都要一樣嗎?
她想來想去,都覺得漫長的成長歲月是活在騙局之中,盡頭并不是心之所向,而是他人的期望。所有人都只教她如何優(yōu)秀,卻從來沒人告訴她該怎樣生活。沒有人認為時間和成長更加重要嗎?
這種叛逆的想法,即便在她職場最如魚得水的時候,依然潛伏在心底。她總覺得那個在機械又巧妙地應付人世間種種事情的東西,是她的軀殼,而她的靈魂卻漂泊在哪個平行時空無依無靠。這是命中注定的,她總有一日會伺機離群。
說起來,她也并沒有什么宏圖大志,只不過喜歡畫畫而已,最愛臺灣Jimmy漫畫,畫一個個小故事,簡單又很真實,多酷??!
但她媽媽在她高二那年,撕碎了她的畫本,狠狠摔在她臉上。
“就知道不務正業(yè),考成這樣,還有臉叫媽!”
那種失望的表情,讓白霜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寒涼——如果她不是一個優(yōu)秀的人,是不是就不配為人子女,就要被拋棄?
即便現(xiàn)在她已成年多年,一家四口也和和睦睦,但她仍然不敢去想這個問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