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顧嬌幾乎熱淚盈眶了。
只見一盞昏暗的燈籠下，一個包著頭巾、滿臉皺紋的老婆婆，正推著一輛簡陋的板車，板車上頭熱氣騰騰，餛飩的香味正四下胡亂飄著。
顧嬌也不管老婆婆是不是鬼姥姥扮成的了，她急切地撲到板車前，連聲問道：“婆婆，請問這是何地？”
老婆婆卻狡猾地一笑：“小哥，你買上一碗餛飩，我就告訴你?！?p> 顧嬌只得說：“來一碗餛飩?！?p> 老婆婆仍舊不動彈：“兩文錢?！?p> 顧嬌心中俳腹：這賣餛飩的老婆婆，可比那鬼姥姥狠多了。幸好，她出門前收拾了一個小荷包……
喜滋滋地去摸小荷包的顧嬌臉色一滯：她的小荷包呢？
她呆滯的腦袋緩慢地想著，貌似她被彩云扒下衣衫時，那只裝得滿滿的小荷包也被彩云扔到了一旁。
老婆婆瞧著顧嬌的臉色，心中了然。她哼了一聲：“無錢也敢開口?！彼龑⒅窈熞簧w，又推著板車晃悠悠地走了。
“賣餛飩咯，兩文錢一碗咯……”一搖一晃的氣死風燈，隨著板車漸漸消失了。
茫然四顧的顧嬌又陷進無邊的黑暗中。
方才那顆大定的心兒又搖搖晃晃地擺起來。此時的顧嬌，又害怕，還冷，肚子又餓，又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她，她，在這么關(guān)鍵的時刻，竟然還想出恭！
數(shù)十年后，風輕云淡的顧嬌如此說：“誰還沒有個狼狽的時候?？v然是含著金湯勺出世的嬌嬌女，也躲不過每日的五谷輪回?！?p> 此時需要進行五谷輪回的顧嬌，完全將生死拋在腦后，她大著膽子，心中默默念著“觀音菩薩保佑，觀音菩薩保佑……”一邊挪著腳步，摸索著往前走啊走。
終于，在不遠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的城隍廟出現(xiàn)在顧嬌眼前。顧嬌一喜，撲進廟中去，只見在十來盞長明燈的照耀下，慈眉善目的城隍爺守在廟中，它前面的供桌上，擺了好幾個饅頭和鮮果。
一個小道姑正在供桌前的蒲團上打坐。聽得動靜，小道姑轉(zhuǎn)頭，看到一個穿著破爛，臉色焦黃的少年。
小道姑仿佛習以為常，側(cè)頭問顧嬌：“小善人有何事？”
顧嬌支吾道：“可否借用一下……”
小道姑一張圓圓臉兒便笑道：“小善人往左走，進去再走幾十步，便是了?！?p> 她說完，又轉(zhuǎn)過頭去。
待顧嬌出來，臉色尷尬，小道姑又說：“小善人可餓了？”
顧嬌忙忙擺手：“不餓，不餓。謝過道姑……”說著便匆匆走出城隍廟。嗚嗚嗚，顧家的凈房，一年四季都熏著香，柔軟的草紙從未短缺過。出恭后更是有溫熱的水凈手，以及小花隨時備好的擰得極干的溫熱帕子。那次出來她渾身不是香噴噴的，哪像這回……
不堪回首的顧嬌不敢走遠，她坐在城隍廟下方的石槽上，睜著眼睛，焦急地等待著天亮。
小道姑仍舊在蒲團上打坐，一直坐到子時，才緩緩起身，往后頭走去。
后頭有幾間房子，幾盞褪色的燈籠幽暗地發(fā)著光。
一道蒼老的聲音傳來：“人可到了？”
小道姑恭敬地回答：“沒有?！?p> “方才那人……”
“不過是一個尋常少年，前來借茅廁?！?p> “唔?！蹦堑缆曇魶]有再說什么。
小道姑靜靜地候了一會兒，才緩步走開。
該來的總是會來，不該來的，便是命。
坐在外頭的顧嬌，頭一次覺著，這夜長的，仿佛是她的一輩子那么長。上一回覺得夜很長，還是她跪祠堂的那一晚。但那晚，她是在溫暖的祠堂中，小花和小蝶在一旁守著，小花時不時還喂她做得香軟的包子。那蒲墊別替有多軟了，她跪著跪著，便倒頭睡去，小花和小蝶自是照料著她。她壓根不用擔心。
而今，她不敢睡去，更沒有香軟的包子可吃，冷意一陣接一陣，顧嬌摟著自己的肩膀，猜想著明日那陳招的臉色是何種的精彩，若是陳據(jù)知曉她逃婚后，表情又是怎么樣的？是驚訝抑或是驚喜？他萬萬沒有想到她會逃婚吧。畢竟自那年見他，她便將他放在了心里，一直仰慕他。
想不到如今，兩人竟然分道揚鑣，各自悲歡了。就在去年這個時候，她還心中歡喜，忐忑自己能不能做好一個主母的分內(nèi)事，而今卻為了能不能見到明日的金烏而胡思亂想。顧嬌使勁地揉了一下自己的肚子，里頭空落落的，餓得發(fā)酸發(fā)痛，她卻是一點兒吃食都不想吃。
……
夜空上只有一顆微弱的星星，照著一座城隍廟前的小小身影偷偷摸摸地摸進廟中，焦黃的手伸向早就冷冰冰的饅頭。
餓得發(fā)抖的手將饅頭送到嘴邊，潔白的貝齒狠狠地咬了一口。冷冰冰、硬梆梆，比起烏篷船上的那碗米飯，難吃程度不相上下。但顧嬌覺得，在烏篷船上的和現(xiàn)在的她，魂魄已經(jīng)不一樣了。她應(yīng)當像那日母親教導(dǎo)自己一樣，為了活命，什么都要吞下去。
堅毅的顧嬌咬了冷饅頭，又用力地吞下去。她是顧家人，自是比別的嬌姑娘要堅毅一些的。
不斷地開導(dǎo)自己的顧嬌將一整只饅頭吃了下去，因為口渴，又將茶壺中冷茶灌入肚中。她滿意地瞧著方才餓扁的肚子鼓起來，開心極了。也沒有想象中的那么難嘛。顧嬌想著，眼皮竟然有些沉重起來。于是她將蒲團拖到角落里，坐在上面想稍微睡一下。
然而似乎蒲團有些奇怪的味道，似乎是平日里跪拜的人多了，臟乎乎的。而且，她已經(jīng)足足一日沒有沐浴了。奔波了一日，身上的味道更重了。如果沒有注意到這些的話，顧嬌還不覺著難受，但一旦注意起來，便覺得渾身發(fā)癢，似是有許多虱子在身上爬。若是，若是現(xiàn)在有一桶熱水，她定不叫小花非要澆上什么精油，也不要什么牛乳，亦不要什么玫瑰花瓣……她只想跳進去，痛痛快快地洗一頓。
但面前什么都沒有，只有慈眉善目的城隍爺。
顧嬌：“……”逃婚真難啊……
然而夜再漫長，也過去了。
又是一夜宿醉，陳招撐著發(fā)痛的腦袋，緩緩起身。唔，在這顧家，倒是毫無防備地睡了一覺呢。
外頭有人在低聲說話，嗡嗡一片。待陳招打開門，外頭的嗡嗡聲卻停止了，外頭站著七八個人，都是他從信州帶來的管事，方才還說得熱鬧，此刻卻是欲言又止。
陳招瞇起眼：“何事慌張？天沒塌下來?。俊彼燮さ紫掠行┣嗪?，卻無妨他陰柔狠辣的神情。
一個管事張了張嘴巴，最后還是說了：“招公子，方才那顧大爺派人來說，顧大姑娘不見了！”
“哦？”陳招嘴角微微上揚，“意思是，顧大姑娘逃婚了？”
“是啊，是啊，顧家今日早就亂成一團，聽說那容大奶奶都昏過去好幾次了！”
陳招的臉色忽然變得嚴肅：“既是這樣，那我們陳家亦不能袖手旁觀，也得幫忙尋找顧大姑娘?！?p> 一個管事卻覺得，招公子的聲音中，卻是帶了一絲不該有的愉悅。
他偷偷壓下心中的疑惑，招公子一向唯據(jù)公子馬首是瞻，又怎么會有幸災(zāi)樂禍的心思呢？陳家兄弟，一向是和睦相處，融融樂樂的。
顧沾非拒絕了陳招的好意，又深切地表達了自己的歉意，最后極力挽留陳招在鼎州多住一些日子。
陳招笑瞇瞇道：“多謝叔父厚愛，小侄向來是個閑散之人，以前便十分向往鼎州太和山山色，卻總沒有空閑。叔父既挽留，正好了卻小侄心愿。況且，未來嫂嫂出去散散心，作為小叔子，總是要等著的。”
顧沾非臉上掛著笑，心中卻道，這陳招，竟是個厲害角色。
陳招名正言順地在顧家住下，顧沾非不得不派人去尋找顧嬌。當然，找不找得到，又是另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