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墨家,暗器一等,天下無人能出其右!殺人無形,游刃無聲,任你是銅墻鐵壁百煉金剛,任你是流火奔星飛鷹走馬,它都能一擊即中,一招致命,決不讓你多喘一口氣?!编嚵忠哉茷槿?,做了個割喉的動作。
“墨家暗器,無遠(yuǎn)不屆,無所不至。別以為你在千里之外,就可以僥幸逃脫,凡是被墨家暗器盯上的人,那閻王爺不想收都不行。他要你今天死,你絕對活不到明天;他要你跪著死,你絕不可能站著生。”
鄧林一會兒指天,一會兒指地,右手的食指一會兒豎著,一會兒橫著,好似那墨家暗器就是那天地之間翻云覆雨的一縷邪風(fēng),只要它輕輕動一動手指頭,你的性命就會如秋風(fēng)掃落葉一般化成一攤腐骨,而你,根本沒有反抗的余地,因?yàn)樵谀且凰?,你連反抗的本能都來不及有。
“哎——毫厘之間,生死兩別,彈指之間,灰飛煙滅!”
鄧林面色凝重地于口中吐出一口白霧,隨著他那個長長的尾音如煙而散,淡煙之中夾雜著他對“須臾之間生死相易”的一聲軟顫。
“不過,這都是好的,能讓你痛痛快快的死,沒什么痛苦,也不用遭什么罪。那墨家暗器最狠最毒最陰的,就是那些個你想死死不成,想活又沒法活的暗器。那叫一個慘??!”一聲慘呼,鄧林的五官也隨之如臨大敵一般擰到了一起,儼如一個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的“死”字。
“據(jù)說他們家中有一個玉蟾蜍,有個人以為那就是一方普通的鎮(zhèn)紙,他為了取那鎮(zhèn)紙下的一頁書信,就把那玉蟾蜍輕輕地挪到了一邊,可還沒等他放下,他的一只手就被那玉蟾蜍給吞了,連皮帶肉,一點(diǎn)骨頭渣都不剩啊。你說那得有多痛啊?!编嚵謸嶂约旱氖滞螅でb獰的表情生動地刻畫著遽失手掌的驚恐與痛楚。
“還有一個人到他家去,剛進(jìn)門,腳下踩到了一片敗落在地上的楓葉,他登時腳底一麻,抬起腳來看,那片楓葉就已牢牢地粘在他鞋底了,怎么都甩不掉,沒辦法他只好把鞋子脫下來。這不脫不要緊,一脫他就后悔了?!编嚵痔婺莻€人沉沉地發(fā)出了一聲懊悔的悲嘆。
“這可是墨家的‘霜葉紅’?。 编嚵值难凵窭餄B透著一股瘆人的猩紅之色,“只要你鞋子不脫,一個時辰之后,你兩眼一閉,萬物皆休;可你要是把鞋子脫了,那你可就慘了,到來年的二月,你都得受它折磨。身體里就跟那熱灶上的大蒸籠一樣,火燒火燎的,全身上下都和這火爐里的炭一樣滾燙,可奇怪的是,他就是出不來汗。除了放血,能散一點(diǎn)熱,別無他法,有人實(shí)在受不了就自殺了,反正到最后,也是一死。”
鄧林無能為力地兩手一攤,眼神之中卻流露出一種解脫之后的輕松感。他望了一眼自己的兩只腳,下意識地動了一下,忽然他感覺到自己雙腳有些不聽使喚,還泛起一陣莫名的酸麻,他心頭陡的一慌,急忙查看了自己的腳底,呼,沒有楓葉!這個極擅描神畫鬼的人被自己的故事嚇出了一身冷汗。
許久,他才意識到自己是雙腿久屈之故。
“可你要說它是暗器,其實(shí)是有欠公允。”或許是出于對鬼神的敬畏,在淋漓盡致地描摹完墨家暗器之殘忍無道之后,鄧林又以一持論公允的旁觀者的口氣評說道:
“墨家暗器從不暗中傷人,就像這茶杯、這火爐、這屋瓦、這花這草……它本來就是存在的,你不看它,它也視你如無物,你不去碰它,它也懶得理你??上О∈廊嘶蛞詾樽约郝斆鹘^頂,或以為自己比別人幸運(yùn),而屢屢以身試險(xiǎn),結(jié)果聰明反被聰明誤?!蹦┝?,鄧林還頗為鄭重地加了一句,“不過,最重要的一點(diǎn)是,墨家暗器,從不用毒!”
從鄧林的口吻當(dāng)中,杏娘聽得出來,他對這個比毒物更毒的墨家暗器能夠秉持不以毒殺人的原則并一以貫之,抱有深深的欽佩之情,甚至還有一點(diǎn)點(diǎn)崇拜。但于杏娘看來,這是墨家暗器的一種自負(fù)。
“看似尋常物事,實(shí)則傷人利器?!毙幽镟卣f著,盡管她不知道鄧林的話里面有多少夸張的成分,但是“暗器”二字始終讓她感到不舒服,想著想著,她忽然想到了一樣看似尋常的東西。她驀地眼前一亮,向鄧林問道:“鄧?yán)芍?,你說得那般詳細(xì),可是見過?”
“見過,當(dāng)然見過?!编嚵值朗切幽锊恍抛约核?,特意提高了嗓門。
“那你——無事?”杏娘這一問,讓鄧林突然感到自己后悔自己剛說的“當(dāng)然”二字。他訕訕地將目光一縮,答道:“我只是遠(yuǎn)遠(yuǎn)的見過,沒……沒碰過。那東西可輕易碰不得,也近不得。只可遠(yuǎn)觀!”
“遠(yuǎn)遠(yuǎn)一見,你就識得那是墨家的暗器?”
“墨家暗器上都有‘檀心一點(diǎn)紅’,走江湖的都認(rèn)得那標(biāo)記?!?p> “哦——”
杏娘意味深長地點(diǎn)了一下頭,未將心中主意透露。鄧林見她又忽然沉默下來,口中念念有詞,卻又不知其所云,似乎對墨家暗器并不太感興趣,他不覺有些索然。本來他還有一肚子關(guān)于墨家暗器的奇聞軼事要講,現(xiàn)在全然沒了這般興致。
那炭爐上剛煮沸的銚子騰騰地冒著熱氣,發(fā)出“咕咕……”的聲音,聲音很歡快,也很飽滿,恰與某人腹中的聲音達(dá)成一種默契無間的共鳴。
“鄧?yán)芍?,那位祁七爺果真能治好我瓊姨的病嗎?”良久,杏娘才開口問道。
“凡事無絕對,祁七爺能否醫(yī)好,我不能姑妄言之。我只能說,如果連他都醫(yī)不好,那天下就沒有第二個人能醫(yī)好了?!狈彩聼o絕對,而鄧林的后半句話不無自相矛盾的意味。
不過,杏娘沒有指出他言語中的漏洞,而是靜靜地注視著他說話時的表情。相較于方才言及墨家暗器時他那時而縮小時而放大的五官,杏娘更相信他此刻的眼神——堅(jiān)定,真實(shí)!
“娘子,其實(shí)……”在杏娘寄予希望的眼神的鼓舞之下,鄧林終于鼓足了勇氣,“我祖上和祁家倒是有些交情,只是暌隔多年,甚是疏闊,如今祁家主家的祁七爺,我雖未與他見過面,不過,娘子如果真的要去請他,在下倒是愿意去替你去叩叩門看,俗話說‘和尚不親帽兒親’,我與他怎么說也是同行,他應(yīng)該不會將我拒之門外的……”說是這么說,可他心里卻很沒底。
“既然要請,自當(dāng)親往!”
“你是說……”
“我與你同去!”
杏娘不僅當(dāng)即同意了鄧林的提議,還提議同往,這實(shí)在讓鄧林出乎意料,又大喜過望。他原是順口一提,并沒想到杏娘會贊同。此刻,杏娘的眼眸之中對自己更多了幾分期許,這讓鄧林一下子有了一種委重投艱的責(zé)任感。
期許,不可辜負(fù)!責(zé)任,義不容辭。不過,鄧林在面對這一切之前,顯然沒有慎重地嚴(yán)肅地預(yù)估期許和責(zé)任的分量,所以當(dāng)它們與幸福一起向他走來的時候,他很自然地將心中的天平偏向了后者。
“鄧公子,不會是嫌我累贅吧?”杏娘見鄧林久不作聲,以為他有什么顧慮。
“不嫌不嫌?!编嚵窒沧套痰?cái)[了擺手,臉上已笑得合不攏嘴。
“那就好!”杏娘道。鄧林也跟著于心里竊喜道:好好好,好極了。不過,他還沒被一時的喜悅沖昏頭腦,他很快意識到了一個很關(guān)鍵的問題。
“可是——”鄧林試探著問道,“你瓊姨不會同意吧?”
“這個我自有辦法?!毙幽锏臎Q心超乎鄧林之意料。
“可是……”鄧林的話還沒說完,小緗的腳步聲已遙遙傳來,結(jié)束了二人的對話。
“杏娘——”小緗在丹虹閣外高聲一喊,杏娘向她招了招手,問道:“飯菜可好了?”
“嗯。廚房今晚做了馎饦,又濃又稠,鮮美極了。”小緗的嘴角掛著世間所有美食愛好者一致的滿足感與迫切感。鄧林大咽了一口口水,直到此時,他才真真切切的感覺到自己胃的存在。由于他虧待它實(shí)在太久了,以致于它也開始為自己“鳴”不平了。小緗聽了,又趁機(jī)奚落了他一番,害的鄧林又羞又臊地好沒面子。
“你還不快去吩咐廚房,給鄧?yán)芍幸捕藘赏雭怼!毙幽飫癫蛔⌒【|這張嘴,只好將她支開去。
“???!”小緗是一萬個不愿意。她素來貪嘴,哪舍得從自己嘴里分一杯羹給鄧林,怎奈杏娘之命,她不好違抗,只得怏怏地撅著嘴,帶著一個無精打采的“哦”又返回了廚房。
“鄧?yán)芍?,時間不早了。我就先不打擾了?!毙幽餃?zhǔn)備起身告辭,被西北風(fēng)吹得瑟瑟發(fā)抖的鄧林一早就想結(jié)束這場對話,但真到杏娘告辭的時候,他又覺得自己還有好多話還沒有說完。
“娘子——”
杏娘的腳步還沒走下知了軒的最后一級臺階,鄧林又喚住了她。杏娘止步回眸,階石之上,鄧林問道:“在下心中有個疑惑,不知當(dāng)問不當(dāng)問?”
杏娘莞爾一笑,道:“鄧?yán)芍惺窍雴枺皝斫o我瓊姨看診的大夫那么多,為何我不問他們瓊姨的病情如何,卻要來問你?”
“呃——”鄧林吃驚地看著杏娘,一種被人看穿心思的窘態(tài)寫在他的臉上。
“因?yàn)椤傄虖膩聿豢戏媚切┐蠓蚪o她開的藥方,唯有你,是個例外?!毙幽锏吐暤卣f道。鄧林沒有言語,這原是他方才那句沒有說完的“可是”想要說的內(nèi)容——何瓊芝久病未愈,非醫(yī)之故,亦非藥之故,而是其本人不遵醫(yī)囑不服湯藥以致積重難返無可救藥。縱然杏娘能為何瓊芝請來祁七爺,病人不肯服藥,也是枉然。
“……”
鄧林認(rèn)真地望著杏娘,兩點(diǎn)星眸,水靈靈亮瑩瑩的,好看極了,朦朧的燈光敷在她白凈的臉頰上,暈染出一層淡淡的憂愁,頗有一種嚬眉西子的神韻。碧空如水,美人如畫,畫里真真,真真畫里。鄧林癡看了會,恍然出夢,說道:“杏娘!你要當(dāng)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