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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心凍

第十八章 鳥鳴澗

梅心凍 秦非樓 3836 2020-01-12 07:00:00

  “既然如此,那不如把這銀釵也一并毀了去,以絕后患!”杏娘的語氣是十分果決的,沒有絲毫的猶豫,沒有絲毫的顧惜。

  當(dāng)然,毀櫝棄釵,這固然不是杏娘的本意,但為了崔氏夫婦安身之計,這個狠心,她還是下得去的。

  “這原是人家送與你的,所以這銀釵要怎么處置,也由你來決定吧。”

  何瓊芝帶著兩可的笑容將銀釵的處置權(quán)交給了杏娘,盡管她在燒毀那個錦匣的時候,也曾想過要將銀釵一并銷毀,但她思慮良久,還是沒有下得去手。她看得出來,杏娘還是挺在意這支銀釵的。

  刻下,杏娘聽著何瓊芝的話,未有即時作出處置決定,因為她心里有個猜想還未得到證實。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好看!”

  何瓊芝仔細(xì)端詳著杏娘,也仔細(xì)端詳著那支銀釵,這一句贊美既是贊美其人,也是贊美其物,紅梅一支,含羞半吐,人同此釵,釵同此人,一般的素凈,一般的清雅。

  纖纖素手淺掠鬢,落落紅梅壓橫波。鬢云微傾,羞映流霜。杏娘輕輕地摸了摸自己頭頂?shù)陌l(fā)髻,莞爾一笑,帶著幾分少女之嬌羞婉轉(zhuǎn)地俯下身來。

  何瓊芝伸手將杏娘的腦袋攬在膝前,嘴角露出了一絲欣慰而凄涼的笑意。

  早間的晨光安靜地灑在梅子軒外被霜凍過的磚地上,光線的反射將亮光投進了這個終日陰沉沉的屋子里,為之增添了幾分明媚而柔和的光彩。

  “啵啷啷……啵啷啷……”那個賣糖果子的貨郎又搖著撥浪鼓從墻外的街道上走過,伴著他那一串嘹亮而悠長的吆喝聲,這座在動蕩之中成長起來的城市帶著一種慵懶自適的節(jié)奏緩緩地睜開了它那雙飽經(jīng)滄桑的眼睛。

  惺忪的眼睛里還殘留著“夜半呼盧發(fā)酒狂,五更清歌唱金縷”的余酲與疲倦,還好,初晨的霞光為它敷上了一層體面的金黃之色,讓這座城市的主人的虛榮心得到了一種自欺欺人的自我滿足。

  二人正說話間,候立在梅子軒外的周嬤嬤小聲咳了一下。這是主仆之間不必言傳的一種默契,意思是說:鄧?yán)芍幸言谔煳栝w中候著了。

  何瓊芝在杏娘的攙扶下,緩緩地往天舞閣方向走去,步過長廊,繞過屏風(fēng),三人見到了鄧林。鄧林正仰頭欣賞著墻上一副字畫,崔洵酷愛書畫,所以家中陳設(shè)多置翰墨丹青。

  雙方寒暄敘禮畢,鄧林為何瓊芝再次看診。其實不消鄧林說,何瓊芝也很清楚自己的病情:不寐之癥已解,膏肓之疾難愈。她一面盛贊鄧林之醫(yī)術(shù),一面以眼色暗示鄧林——她不許鄧林將她的病情當(dāng)著杏娘的面和盤托出。

  盡管,何瓊芝已經(jīng)猜到杏娘昨日就已從鄧林那里打聽到了實情,但她也料定杏娘依然會在自己面前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

  鄧林心領(lǐng)神會。這是一種屬于醫(yī)患之間不可言傳的默契。

  他一面“受之有愧”地推卻了何瓊芝頗為真摯的贊譽,一面又“卻之不恭”地收下了何瓊芝頗為慷慨的的診金。將診金放入自己隨身的藥囊中時,他偷偷地覷了杏娘一眼,似乎是想向杏娘確認(rèn)昨日之約是否有變。

  杏娘沒有給出回應(yīng),只是舉手掠鬢,將鬢間的一縷碎發(fā)撥到了耳后。鄧林不解其意,還以為一夜疏夢,杏娘已經(jīng)忘了前日之事。他不無懊喪地轉(zhuǎn)過目光,盡管內(nèi)心有些落寞,但藥囊之中沉甸甸的診金很快填補了這份落寞。臉上復(fù)又堆起了開朗而又圓滑的笑容。

  很顯然,這兩人之間很缺乏默契。這一則是杏娘的暗示過于隱晦,二則也是鄧林的反應(yīng)過于遲鈍。他不理解杏娘舉手掠鬢這一舉動的含義,也不理解這個舉動背后深藏著一個女子怎樣的心思。

  舉手掠鬢,這自然是杏娘希望鄧林可以注意到她頭上那支銀釵;而她之所以要用這樣委婉的表達方式而不是采用當(dāng)面直接相問的方式,是因為她知道,如果由她直接相問,那何瓊芝必然會追問他二人昨日對話的內(nèi)容,這樣一來,往祁門求醫(yī)的打算必然會被阻止。

  是而,她不能直接問鄧林那支銀釵上的一抹紅色是否就是他所知的“檀心一點紅”。

  當(dāng)然,她也想過私下求證,但仔細(xì)一想,她還是覺得不妥。一來,崔宅人多嘴雜,私下詢問,未得其便;二來,銀釵出現(xiàn)那晚,何瓊芝對杏娘的猜疑與質(zhì)問,至今還讓杏娘感到隱隱作痛,所以,此銀釵是否為墨家暗器,必須借鄧林之眼來鑒定;如果真的是,那墨家暗器的故事也必須借鄧林之口來陳說,這樣方為可信。

  至于這結(jié)果,杏娘的內(nèi)心是矛盾的。她希望是,這樣她就有線索,可以繼續(xù)追查下去;但同時她又希望不是,因為如果這支銀釵真的是墨家暗器,那贈釵人的用心不可不謂險惡至極!

  刻下,她還不敢過多地去揣測贈釵人的用心,只希望鄧林能夠認(rèn)認(rèn)真真地往她頭上瞧一眼。

  可不知怎的,這位鄧?yán)芍薪裉旌鋈蛔兊民娉至似饋?,每次往她這邊張望的時候,總是匆匆一瞥,不敢多看一眼。這讓她感到又納悶又焦急。

  她不知道,鄧林今日的矜持,全是因為昨日的那碗馎饦之故。那一碗飽含兒時回憶的馎饦,讓他感動了一夜,這樣的感動讓他對杏娘充滿感激,這樣的感激又讓他對杏娘傾慕不已。懷著這樣的情感,鄧林的舉止也隨著變得拘謹(jǐn)了起來。

  不過,當(dāng)杏娘遞茶過來時,他也忍不住窺看一眼杏娘的纖纖玉手;當(dāng)杏娘立在自己身旁時,他也忍不住偷看一眼杏娘的茜色羅裙。

  這種內(nèi)心的躁動,讓他興奮,也讓他時常手忙腳亂的不知所措。何瓊芝見他臉紅到了耳根下,便猜到了七八分,故意問道:“鄧?yán)芍?,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嗎?臉這么紅?!?p>  “哦!剛在院子里打了一通五禽戲,出了點汗,所以……”鄧林羞赧地回道,不敢抬頭。

  “原來鄧?yán)芍幸餐B(yǎng)生之道啊?!焙苇傊ヒ粫r來了興趣,“我曾經(jīng)也學(xué)過幾式,如今差不多都還給那位老師傅了?!?p>  “我記得這五禽戲的五禽有虎、鹿、熊、猿、鳥。這虎啊,得虎虎有生氣,講究的是威猛,這鹿呢,跟虎不一樣,講究的是舒緩,心靜體舒,方能成效?!焙苇傊フf著,便指手畫腳地比劃了起來。鄧林放下茶盞,起身離座,于一旁指點,不時還活動幾下。

  練至鹿戲時,何瓊芝忽然停了下來,擺手嗟嘆道:“哎,不行了,這‘引項反顧’做不了了。許久不動,脖頸這兒都僵硬了。真要像這畫上的鹿兒一樣矯首反顧,我這脖子可就要斷了?!?p>  何瓊芝目指著墻上那副《鹿鳴圖》,揉著脖子重新坐了下來。鄧林順著何瓊芝的目光復(fù)往墻上那副畫軸望去,畫中虬柯之下,寒泉之上,一對母子鹿一立一臥,母鹿迎風(fēng)佇立,北望青山,目光炯炯,英姿勃發(fā);子鹿屈膝跪母,回首顧眄,脈脈溫情,依依在望。

  鄧林在她們到來之前,就已駐足觀看多時,對這幅命意高于畫功的畫作,他對其中的孝義不無感同身受之意。

  “這畫……畫的很傳神,這兩頭鹿眉眼自然,神情俊逸,妙啊!”鄧林高聲一個“妙”字掩飾了他詞窮的窘迫,卻引得何瓊芝笑逐顏開:“杏娘涂鴉之作,叫鄧?yán)芍行υ捓??!?p>  “原來是杏娘的丹青妙筆,果然——妙絕!”鄧林向杏娘拱手稱贊,而內(nèi)心卻不免有些自慚形穢。

  “鄧?yán)芍?,好像對書畫頗感興趣。昨日提到那副《山北燕云》被毀之時,我見你面露痛惜之情,可是十分的真切啊。”何瓊芝微笑著說道。

  “說來慚愧,我對書畫,其實一竅不通,也就瞧著這畫畫得鮮活畫得順眼,我就喜歡?!闭f到“喜歡”二字,鄧林不禁又羞紅了臉,一雙害羞的手不知道該往哪里放,“至于那《山北燕云》,我痛惜它,也不全是因為那幅畫。是那幅畫的作者,與我有一面之緣,所以……”

  “你是說王二郎與你有一面之緣?可據(jù)我所知,他二十多年前就——”何瓊芝的眼神忽然變得銳利起來,有一種逼視的感覺。然鄧林并沒有察覺到,他還在為那一刻的心跳而緊張。

  “嘿嘿,就是二十多年前我見過他啊,只不過呢,我那時還是個在襁褓的嬰兒?!编嚵纸器锏睾俸僖恍?,純真的笑容里不見一絲狡詐與做作。

  “哦——這么說,你家和王家是世交?”何瓊芝繼續(xù)問道,慈祥的眼神中隱隱閃現(xiàn)兇光。

  “呃,不是,不是!”鄧林連連擺手道,“是我爹有一天去相國寺后面的山上采藥,恰好遇到了他,他當(dāng)時啊人就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可把我爹嚇了一跳。據(jù)我爹說,好像是他自己不知怎的腳下一滑,從高處滾落下來的,因為磕著腦袋昏迷了好多天,幸得我父親路過那里,救了他一命,要不然,那地方,他就只能等死了。”

  “那真是多虧了你父親?!?p>  “說來也巧,我爹把他救回來那天,正好我出生。我爹見他是個讀書人,就讓他幫忙給我取了個名字。嘿嘿……”

  “初次見面,就讓人給自己的孩兒起名字?”

  聽著何瓊芝的語氣好似不信自己,鄧林的臉上頓時現(xiàn)出了他耿直的本色來,直愣愣地回道:“初次見面怎么了,這有句話不是這么說的嘛,‘相逢何必曾相識’,既然遇著了,那就是緣分。況且,我爹救他一命,他幫我爹給我取個好名字,這也算是投桃報李啊?!?p>  對于鄧林略顯冒失的回答,何瓊芝并沒有表露出絲毫慍色,依舊平和地說道:“看來,你爹和這位王大才子是一見如故了。”

  “我爹這人,見了誰,都能一見如故?!编嚵止緡佒f道。

  面對臉上沒有半分惡意的何瓊芝,鄧林意識到自己剛才說話的聲音和語氣不夠婉轉(zhuǎn)。他的一雙眼珠子向外瞥了一眼,恰杏娘從他眼前走過,還為他的茶盞添了些許熱水。

  茶水的清香伴著那騰起的熱氣輕輕地拂過鄧林的下頷,猶似春日里駘蕩的楊柳風(fēng)冉冉地撩撥著他的心弦。他心不在焉地端起茶盞,胡亂地啜了一口,不太會說謊話的臉上忸怩地掩飾著自己被“春風(fēng)”吹過的痕跡。

  “那——那位王二郎可有跟你父親提起過他是怎么滾下山的嗎?”何瓊芝又問道。

  “有啊。”鄧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說他要畫一幅《鳥鳴澗》,就是王維的那首詩,‘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墒撬雭硐肴ヒ蚕氩怀鰜?,怎么才能在一幅畫里畫出‘空’和‘驚’這兩個字的意境來,所以他就一個人跑到山里來了,可沒想到啊,山鳥驚待詔,魂落春澗中?!?p>  模仿著說書人的手勢,鄧林的食指和中指從“山頭”直落“春澗”,那他抑揚頓挫的腔調(diào)和他那搖頭晃腦的姿態(tài)也在“中”字之末鏗然收束。抬眼處,他眼珠一溜,竟先咧開嘴笑了出來,引得何瓊芝撫掌大笑。

  何瓊芝緩緩地放下了懸在心頭的那把“利刃”,一絲不易覺察的釋然在她臉上轉(zhuǎn)瞬而逝。鄧林憨憨地笑著,渾然不知那一刻何瓊芝笑容里的那把刀離他有多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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