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平江吳酒家的酒香過于誘人,鄧林說著說著,不禁口角垂涎,肆流的涎水洶涌地涌過喉間,將那一塊黏著物和著一種望梅止渴的遐想一起沖進了胃里。
鄧林驚喜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臉上浮現(xiàn)出一個意外而輕松的笑容。
笑容輕淺,而他的臉上卻鮮明地呈現(xiàn)出了一種亢奮的顏色。從上車開始說到此刻,他自己都不知道說了多久,只知道從車幔間漏出來的那一簇時隱時現(xiàn)的日光一開始還在小緗明媚的雙眸間調(diào)皮地跳躍著,此刻卻已經(jīng)不知去向了。
他挺起腰桿伸了個懶腰,但馬車狹小的空間并不允許他的肢體過于舒展。
他張開雙臂,然后下意識地將兩臂一曲,雙手于腦后交匯。他用兩根大拇指輕輕地揉了揉自己微涼的后腦勺。不知是不是他自己的錯覺,他總覺得適才在他說到平江五友的時候,后腦勺老是莫名的癢癢的麻麻的,好似有一道不知從哪兒來的邪風趁他不注意“偷襲”了他的后腦勺,好幾次他都忍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
馬車之中,三人坐的方位嚴格遵守著男左女右的一般原則,但同時又保持著楚河漢界的特定距離,鄧林不敢逾越半步,杏娘和小緗也未敢過早地抹去彼此之間的界線,雙方都心照不宣地保持著二次見面的靦腆與生疏。
只是杏娘不想顯得親疏有別讓鄧林感到拘謹,所以她選擇了居中靠右的位子,鄧林和小緗則分坐兩邊靠窗的位子。
兩邊的窗帷時不時會因為車身的顛簸和流風的吹動而翻起一角,觸碰到鄧林空曠而敏感的頸項部,但這種碰觸是輕柔而不經(jīng)意的,鄧林能分別得出來,那道邪風是鬼祟而不懷好意的。
帶著這種杯弓蛇影式的恐慌,他佯作漫不經(jīng)心地往車窗外乜斜了一眼,兩顆怯生生的眼珠子在眼眶中忐忑地打了個轉(zhuǎn)。兩天前被打劫的經(jīng)歷,至今還在心中留有余悸。有時候,他甚至還會覺得那四個賊人一直潛伏在他的身后,所以他會時不時地回頭四下張望一下。
杏娘察覺他神色有異,坐立不安的似有什么害怕的事情發(fā)生,可她剛想開口相問,卻聽得馬車外“嘩啦——”一聲異響,她和小緗瞬時警覺了起來。
“發(fā)生什么事?”杏娘先向馬車外的護衛(wèi)詢問道,語氣頗為鎮(zhèn)定。
“稟告公子,無甚大事,只是四個山野樵夫路過而已。”車外答道,聲音里未有異常。
杏娘和小緗聞言,俱松了一口氣。
馬車上的兩個護衛(wèi),一人執(zhí)轡揚鞭,一人耳聽八方眼觀四路,那人聽聞異響,立時循聲望去。
只見不遠處的山間小道上有四個樵夫打扮的漢子,不知怎的翻滾在地,好似前面一人躓仆,后面三人繼踵蹶倒,然后四個人就這樣不甚雅觀地堆疊到了一處,身上背負的木柴也隨之散落,方才杏娘等于車中聽到的動靜便是那木柴落地的聲音。
四位樵夫互相推搡著從地上強自站起,被壓在最底下的那位口中“哎喲哎喲”發(fā)出地痛苦而嘶啞的慘叫聲,一邊呻吟一邊還大罵著其他三人不長眼睛,而壓在底下的第二個人則用同樣怨怒的聲音呵斥著上面兩個人,第三個人則用同樣凄苦的聲音抱怨著最上面的那個人,最后那個人則無辜地叫著屈,將滿腹的委屈訴之于氣短的喉管之中。
四個人微傴著身子,互相推諉互相指責,吵得不可開交,都拒不承認自己是過錯一方。好像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杏娘的車馬經(jīng)過,只是一味沉浸在他們四個人的事故責任鑒定當中。
小緗撩起車簾一角,冷眼一覷道:“這幾個樵夫如此爭吵不休怕是要動手,娘子,我們還是盡早離開這是非之地的好?!彼那牡叵蛐幽镞f過一個眼色。
杏娘微微頷首表示了同意,一種令人心安的冷靜與淡定從她那雙明眸之中折射出來。
馬車遠得老遠,四位樵夫充滿戾氣的的叫罵聲還是不絕于耳。震天動地的叫罵聲里還混雜著粗鄙露骨的污言穢語,在寂靜的山林間久久回蕩著。杏娘越聽越不中聽,厭惡地皺起了眉頭。
驟聞異響的鄧林初是一凜,聽聞車外傳話乃是四位樵夫時,他心頭又驀地一緊。他不敢去看那四個樵夫,也不敢去辨聽這四個樵夫的聲音,人數(shù)上的巧合讓他不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恐懼生動而形象地刻畫在這個人年輕人的臉上。
他本就心下栗栗,被這四人一驚,更是惶惶然不知該如何是好。目眐心駭?shù)乃纪颂羝鸷熥硬轵炓幌麓怂娜伺c彼四人是否是同一撥人。僵硬的表情之下一顆急速跳動的心迅速竄到了嗓子眼。
那一刻,他分明感覺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
莫不是那些歹人又來追我了?
哎呀,這可怎么好?
我賤命一條,死不足惜,可杏娘和小緗他們是無辜的啊!
杏娘還有要事在身的呀,若因為我牽連娘子耽誤了大事,豈非罪過?
……
鄧林憂慮萬端,心下惴惴,然愧疚之意愈甚。
“鄧郎中,可是有什么不適,面色這么難看?”杏娘注意到鄧林臉色慘白,比之前更為難堪。
“嘿喲——還真是呢!鄧郎中,你的臉色怎么這么蒼白?該不會是被那四個樵夫給嚇住了吧?”
冤家到底還是冤家,舌鋒犀利的小緗一語破的,毫不留情。鄧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懊惱地斜睨了她一眼,之前的恐懼與愧疚在她嘴角那一絲輕蔑的訕笑面前,瞬間無地自容地逃遁而去。
“四個樵夫有什么可嚇人的!你這小娘子可真是——”鄧林悻悻地嘟囔道,差一點牙齒還咬到自己的舌頭上。
“??!我知道了!”還沒等鄧林把話說完,小緗驀地把話搶了過來,“原來是你的五臟廟又在造反啦!”
小緗恣意而爽朗的笑聲讓鄧林的臉頓時變得窘促無比,而此時腹中不合時宜的轆轆聲響則讓小緗的笑聲變得更為大聲更為張狂!笑聲馳過山林,驚起一群傍林幽棲的野鴉。
“鴉叫有風,鵲叫有雨”,杏娘仔細地聆聽著飛鳥穿林的聲音,心頭警覺地掠過一絲“山雨欲來風滿樓”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