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莫停沒有將自己內心的這些疑問告知杏娘,因為他無法向杏娘解釋自己的判斷,而杏娘應該也不會相信自己的判斷,畢竟塞上孤狼是殺害她同伴、陷她于絕境的仇人。
感覺到廊柱另一邊的杯莫停哽咽難語,杏娘也跟著靜默了下來,以此向那位為救兒子而不惜一切代價的父親表示遙遠的哀悼,也向那一份偉大無私的父愛致以特別的敬意。
“自那之后,你們就沒再見面,那連一點消息都沒有?”短暫的空白之后,杏娘問道。
“我只是聽說金人征遼時,他們那個部落因為不肯屈從于金人的鐵蹄,和金人發(fā)生了激烈的對抗。別看他們部落人不多,可也沒少那些金賊吃苦頭,他們的族人憑借著地理優(yōu)勢和他們自己頑強的斗志,竟堅持斗爭了半年之久!”
“只可惜,這雙方強弱過于懸殊,孤立無援的他們最后終因彈盡糧絕而落敗。戰(zhàn)敗后的他們遭到了金人極為兇殘的報復,燒殺搶掠,無所不為。他們的族人幾乎全部被屠,連他們先人的墳墓都被掘了。”
“至于他,”杯莫停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凝滯,他深吸了一口氣,調整了一下情緒,“有人說他和他的族人一起殉亡了,但也有人說他因為早就脫離了他的部落所以幸免于難,一直流落在外,究竟在哪,誰也不知道?!?p> “他能對一個身世不明的孩子不離不棄,那他也決不會在危難時拋棄他的族人?!毙幽锖芴拱椎仃U述了自己的觀點,很顯然,關于漠北驍鷹的死,她是支持殉亡的說法的。
杯莫停半晌無話。
杏娘能感覺得出來,這是他對自己那句話無法認同卻又無可反駁的一種反應,尤其是對“身世不明”那四個字。
“早些年,聽說他進塞來了中原,有天不知怎的和人鬧了口角,他一氣之下一夜屠了這家數(shù)十口人。這被滅門的一家人本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一個大家族,一夕之間,滿門被殺,真是慘絕人寰!也許是‘天網恢恢’吧,這個兇手很快就被捉拿歸案了?!?p> 說到這里,杯莫停略停了一下,似乎是對官府如此利落的辦事效率感到吃驚,又似乎對窮兇極惡的殺人兇手如此輕易地束手就擒感到難以置信,又似乎對那江湖名門一夜被屠的案情感到匪夷所思。
“那個案件在當時可謂轟動一時,因為性質惡劣情節(jié)嚴重,所以拖了很久都沒有定罪??赡苁撬\氣好,也可能是上天對他還有一絲憐憫。當年九月,彗星出見,官家因此大赦天下,這‘塞上孤狼’也因此僥幸免于一死?!?p> “可自那之后就再無他的消息,有人說他隱跡中原,有人說他回歸漠北,更有人說他東渡日本去了,哎,都是些聽風是雨的無稽之言?!?p> 雖是無稽之言,可要證明這些傳聞都屬無稽之言,卻并不那么容易。一言不發(fā)的杏娘默默地聽著杯莫停的敘述,從他激動而略顯憤怒的聲音,她能感知到這種不易,也能感覺到說話人對塞上孤狼那種深沉而矛盾的情感。
“對了,娘子,你和塞上孤狼,到底有什么仇恨?”杯莫停向杏娘問道,開口之前,他稍稍猶豫了一下,好像是不知自己該不該問。
“我也想知道他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毙幽锏馈?p> “他……應該是受人指使的?!?p>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他一亡命之徒,何人能驅使他?”
杯莫停皺著眉頭,良久,仍然一籌莫展,與他一柱之隔的杏娘仿佛看到了他苦惱地搖了搖頭,她望著院中一暗處道:“前輩,不知道嗎?”
杯莫停沒有答案,也沒有頭緒。
“娘子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嗎?那會不會是崔舍人崔夫人得罪了什么人?”
“不可能!”杏娘急言維護道,“崔叔叔和瓊姨素來與人為善,遇事也是力求息事寧人,化干戈為玉帛。從不與人交惡。絕不會是二老得罪了什么人?!毙幽镅哉Z堅決,不容人置辯,因著維護心切,說話語速也加快了幾分。話一說完,她也感覺到自己言語有些失態(tài),但她并不想就此致歉。
“連對方來意都不明,那娘子以后行事可要多加小心了。”感覺到杏娘心情不悅,杯莫停也就沒有再往下揣測下去。
“我原聽說娘子要去鎮(zhèn)江,看來是我聽錯了,原來娘子是要去平江,”杯莫停轉過身來轉移了一個話題,他小心地問道,“對了,敢問娘子怎么這個時候又冒著生命危險去平江,所為何事?探親?訪友?”
“去平江墨家?!毙幽镏毖圆恢M,倒是杯莫停睖睜著眼睛,又是驚訝又是疑惑,“哦?!”
“原來娘子與墨家相識啊。失敬!失敬!”杯莫停拱手道,言語之間似乎對墨家頗為恭敬,連帶著與墨家“相識”的杏娘也敬之以禮。
杏娘見狀,倒有幾分不好意思,忙說道:“我與墨家可無半分淵源,只是有一事要相求于墨家?!?p> 杯莫停聞言,眉頭緊蹙,似是驚訝,又似是疑惑:“相求于墨家?難道是想向墨家求一樣暗器?”
“我有一些疑問想向他墨家求教。是關于剛才差點丟失的那支銀釵的?!睂χ髟拢幽锊辉溉鲋e,但也不想說得太過詳細。
“哦——”杯莫停聽杏娘的聲音稍稍遲疑了一下,明白她有所顧慮,也就沒有細問,“墨家是造暗器的,這女兒家的東西,你去問他們,怕是緣木求魚問不出個結果來的?!?p> “盡人事,聽天命。結果如何,隨他吧?!毙幽锷炝藗€懶腰,轉眸向杯莫停淡然一笑。然后表面的故作輕松,并沒有讓她真正輕松下來,相反,在聽杯莫停說了塞上孤狼的故事之后,她對“結果”的態(tài)度反而變得更加迫切更加執(zhí)著。
水銀般的月光灑在幽黑的小院中,在小亭與空白的地面上留下了一片斑駁而昏暗的樹影。
杏娘說完這句話后,又與杯莫停閑聊了幾句,然后準備返回房中。
“娘子!”可就在杏娘轉身之時,杯莫停突然喊住了杏娘。
杏娘停住腳步,轉身問道:“嗯?前輩還有何事?”
“呃,沒有,呃——我是想問,你那銀釵剛才遺失了,可有什么損傷?”
“它呀,”杏娘的眼珠調皮地在眼眶中打了個轉,“安然無恙。”回答完,她沒有即時離去,因為她預感到杯莫停還有話要說??墒堑攘艘粫?,杯莫停還是沒有開口,杏娘只好再次轉身離開。
“杏娘!”不出杏娘所料,杯莫停再次喊住了她,“有些人相貌堂堂,滿口子仁義道德,對你更是憐愛有加,卻其心不正,兩面三刀;有些人面目猙獰,無懼生死,心中或存一絲節(jié)義,卻日夜相伏,謀你性命。娘子他日若遇到這兩種人,會如何處之?”
杯莫停此問來得突兀,但杏娘聽得分明,也對此感到失望。
她沒有回頭,只沉吟了良久才道:“其一偽君子,其二真小人,此二者,杏娘皆深惡痛絕,恥于為伍。如若不能避而遠之,也決不能屈意相交。”杏娘頓了頓又道,“前輩,杏娘一介女流,不識大體,此生只知無愧于明月無愧于心而已,讓前輩見笑了?!?p> 杯莫停默然不語,只聽杏娘又道:“前輩,遼人也好,金人也好,他們都曾殺我人民,擄我丁壯,焚我房屋,他們都是我們大宋的仇人,您與他們做朋友,你的良心可有過不安?”
杯莫停沒有作答,喉嚨里仿佛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樣,半天說不出話來。
翌日,鄧林躺在床上舒展手腳,迷迷糊糊地睡醒過來,睜開睡眼時,卻見眼前一人,雙目有神,龍眉鳳目,甚是俊朗!他看著他,他也看著他??吹镁昧耍嚵肿约憾加行┟曰罅?。他雙目惺忪,一時竟沒有分辨出來此人誰,只管大聲驚呼道:“你是誰?”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
隔壁的杏娘和小緗正在收拾行囊,聽得鄧林一聲驚呼,急忙趕過來。小緗破門而入,雙手已按在腰間。卻見鄧林又哭又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手指直指著面前這個男子,嘴里哼哼哈哈地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小緗和杏娘愕然相視,卻見那俊朗的男子訥訥地轉過臉來。見到那男子面目時,小緗頓時失笑了起來。
那男子摸著自己的臉,一臉尷尬地問道:“很奇怪嗎?”
“杯莫停前輩,您這是怎么了?”杏娘忍住了笑聲,卻沒忍住笑容。
那男子正是杯莫停。
只不過此刻的他已經剃去那叢虬髯,束發(fā)凈面,換上了昨晚小緗送來的干凈衣衫,那身皂領寬袖長袍穿在他身上,倒也妥帖順服,靜立端坐之時,倒也似一博學鴻儒般溫文爾雅、莊嚴穩(wěn)重,只是清癯的面容上有些許風霜之色。
然而終究是穿上龍袍也不想太子,縱然身著錦衣華服,也掩蓋不住其隨性不拘的本性,舉手投足之間,依舊還是昨日那個粗野老漢。
鄧林和小緗哭笑不得,調侃了一路。因著小緗昨日嫌自己邋里邋遢,白頭翁入少年場,終是不相稱,故而杯莫停今早心一狠,將這髯須毅然一刀剪去,卻不想換得三個人調笑不止。
鄧林更深為惋惜:“哎呀呀,原是風塵四俠,卻不想一夕之間,這虬髯豪客變成了牛角書生?!?p> 小緗橫眉斜睨,冷哼一聲:“我家娘子才貌雙全,文武兼?zhèn)?,自然不輸那女中丈夫紅拂女;杯莫停前輩這虬髯客之名倒也不差,雖無萬貫家財,卻也算得是義薄云天的英雄豪士;至于你么——哼,花拳繡腿、酸儒一枚,如何能擔得李衛(wèi)公之英名?不好好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好歹也該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是什么德性!李衛(wèi)公才兼文武、出將入相,戰(zhàn)功赫赫,志在凌煙!你呢,你呢,胸無點墨,大言炎炎,忘恩負義,全無心肝。就只會在這里作這些欺人之談、書生之見,居然還敢自高身價,自比衛(wèi)公,真是毫無羞恥之心,也不怕丟人現(xiàn)眼,貽笑大方!”
鄧林原是玩笑一句,竟不想遭小緗這一頓搶白,深覺莫名其妙:“小娘子這是怎么了?火氣這般大?可要在下給你開一張清熱去火的方子來?”
小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恨恨地說道:“你這賣藥郎中一身瘡,我可不敢吃你的藥!”說完擰轉頭去,不再理會鄧林。
鄧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有苦難言,有理說不清。杏娘看在眼里,笑在心里,卻也懶得去摻和二人這無傷大雅的口舌之爭。
離開嘉禾郡時,正是齊安四名護衛(wèi)頭七之日,杏娘面南頓首,拜了三拜,以示悼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