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城河的水結(jié)冰了，寒冬臘月的天氣連呵氣都霧靄一片，我在廊下賞著梅花雪，櫻兒走過來靜悄悄稟報：“娘娘，前戶部侍郎夫人求見?！?p> 前戶部侍郎夫人，我眼中劃過一絲疑惑，櫻兒連忙補充道：“就是戶部尚書的兒媳萬氏?！?p> 我這才反應(yīng)了過來，遂開口：“宣”?！八徊讲皆谘诀叩膸ьI(lǐng)下走進宮內(nèi)，向我朝拜道：“臣婦參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p> “平身吧，賜坐！”我面容溫和的開口，她起身坐下道謝。幾年未見，萬蘋蘋骨子里依舊是個溫柔婦人，只是沉靜了許多，不復(fù)那般悠揚自得；想來也是，萬氏一族沒落，她的夫君又一貶被貶，公公雖有戶部尚書官職，但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也是如履薄冰。
“此次覲見，臣婦一為謝恩，二是有事相求，娘娘可否屏退左右？”
我吩咐下人全去宮外，宮內(nèi)只剩我們二人，她娓娓道來：“娘娘喜得皇子普天同慶，臣婦向娘娘賀喜，娘娘勸慰皇上做一名仁君，皇上永不追究我母族，臣婦感念皇恩，叩謝在拜！”
我走下去扶著她起身：“那日在貴府之中你尚且能與我說那些掏心窩子的話，今日本宮雖身在高位，但一顆初心從未改變，蘋蘋莫要與我這般生疏了。”
她任是跪著目光如炬望向我：“臣婦今日有一個不情之請，娘娘可愿聽我一言？”
“蘋蘋竟然肯為此事入宮，想必是遇上了不得不開口之事，你既進了宮門，本宮又怎么忍心讓你白來呢？”
“瑾瑄一生的目光都在追隨娘娘，如今他已到了彌留之際，娘娘可愿見他一面?！?p> “怎么會？”我緊緊抓住她的衣襟：“將軍不是…不是在鎮(zhèn)守邊關(guān)嗎？”
她眼角含淚：“瑾瑄是自愿戍邊，聽到皇上大赦天下旨意居功冒進中了埋伏，命懸一線被送回京城了。”她凄苦的望著我：“他本想將自己葬在大漠，掩于風沙，可他終究余愿未了，強撐著被送回京城如今也只余留一口氣看看娘娘這位故人了?！?p> 我聲音顫抖著：“他在哪里？”
“城外?！?p> “你去門外稍等片刻?！蔽覍θf蘋蘋說完喊了抱香進來與我互換衣物拿了腰牌藏于馬車中出了宮門、城門。
“你進去吧，瑾瑄在馬車里。”
我一時怔住，眼前白茫茫一片，只覺得在場所有人都消失殆盡，只剩一輛馬車孤寂的立于天地之間，緩緩走進車里，蘇瑾瑄面色蒼白，氣息奄奄，往日璀璨精神的眸子盡是蒼涼，他望向我，眼神有了變化：“你來了…”
一身素雅的白袍纖塵不染，與從前穿著亮眼顏色衣裳的俊逸模樣大相徑庭，虛弱無力的躺在榻上，像個即將破碎逝去的陶瓷娃娃。終究是欲語淚先流，我哽咽一番開口：“我來了，我來見你了……”
“姝兒，你……別傷心，我…不痛?！彼窒敕魅ノ夷樕系臏I，可用盡全力還是夠不著，我的眼淚卻控制不住越來越多，多到眼前的身影漸漸模糊，他柔聲道：“姝兒，你能…抱著我…嗎？”
我將他的身體倚靠在我肩頭，他的身量很輕，比看上去還要輕；他望著我的臉龐道：“我已與家人說好，我死后將我葬在京郊那片山上，人們總會祈禱先祖以保平安，那山正對著皇城，我想…若人死后真的有靈魂，我一定要護你一生順遂?！闭f完眼角劃過一絲熱淚，頓了好一會兒才繼續(xù)悠悠續(xù)開口：“只希望來生讓我早遇見你一些，早些出現(xiàn)在你的生命里，讓你愛上我，我也能做到那個人對你的那樣?！?p> “不會的，你不會死的，你會好起來的，你一定要好起來，你會有好的將來，會有前程似錦、夫妻恩愛、兒孫滿堂的將來，我派人去尋太醫(yī)，去尋宮里最好的太醫(yī)，尋京城最好的太醫(yī)來為你醫(yī)治，你會慢慢好起來的。”我泣不成聲的吼著，腦子里的理智消失殆盡，說罷就要出去喊人，他扯著我的衣角：“姝兒，我的身體已是強弩之末，這么久強留著精神也只是為了見你一面，你別太難過，我就是…就是想見你一面，與你…說說話?！彼f完重重咳嗽起來，我將他放著平躺，他一時沒了一絲力氣，看樣子已是回天乏術(shù)。
腦海里回憶起他的種種好來，宮中解難，河中相救，自請戍邊，提親不成將聘禮作為我的添妝，就連這次居功冒進也是因為聽聞我誕下太子的消息，想起這些心里愈加難受。他的手微微動慢慢向上，我將他的手握住，他眼神里滿是期盼，用盡全身的力氣緩緩?fù)鲁鲞@句話：“如果，我那封信寫的早一些，如果我能在第一時間接近你，你會不會……嘗試愛我……”
“會的，我會的，蘇瑾瑄，若有來生，我便許你來生?！?p> “好?！彼旖俏P，眼角帶笑，眼神里滿是安逸和滿足，過了傾刻手緩緩滑落，寧靜的閉上了雙眼。
我不知道我是怎樣回到的皇宮，對周圍的一切事物都置若罔聞，靜靜的坐在內(nèi)室覺得這個世界居然有些不真實。那樣一個活生生的面孔，為什么說沒就沒了呢。不知道悵然若失了多久，蕓娘看著我失神的樣子著實嚇的不輕，直到她把小厚照抱著放在我的手上：“娘娘，您看看小殿下，小殿下在對著您笑呢?！?p> 似乎是感覺到了我的失魂落魄，小厚照在懷里大哭起來，我如夢初醒，看著他哇哇大哭的模樣心下大動，連忙抱緊了他拍著。
臘月初七這一日，紫禁城銀裝素裹，云遮霧繞，紛紛揚揚的大雪與蘇瑾瑄的靈隊連成一片，揮灑的紙錢漫天飛卷。好在朱佑樘沒有追究蘇瑾瑄擅自回京，并下令追封他為懷遠將軍，起初朝臣反對說不合乎禮制，皇上漠然置之依舊下發(fā)圣旨予撫慰蘇家。
后來我也會望著京郊這片新墳的方向若有所思，倘若真有來生，蘇瑾瑄，我只愿你平安喜樂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