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假面自白——局外人
我不曾目睹我出世時的光景,亦不曾患過“自我中毒”之類奇怪的病癥。
我出生在一個極普通的家庭,談過幾段極普通的戀愛。如果要說我是一個變態(tài)的話,那么或許會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有一定出入。
好在心理學也在不斷地發(fā)展,精神分析學既不是唯一也不是絕對正確,故而我不必再懷疑我自身存在的真實性。
——這么說來,我確實懷疑過自身存在的真實性。
那是在我中二的年紀,而且正是自己試圖寫自傳的時候。
是的,自傳。
——我知道“寫自傳”這很可笑,但確實如此。我不了解其他人是怎么想的,但我無時無刻不想著要寫一本自傳。
并非日記,而是自傳??梢赃@么確定。
這三天兩頭冒出來的想法,說其根源是日記的“記錄當下”的沖動可能也沒錯。其中的區(qū)別在于我除了“記錄當下”的欲望,應(yīng)該還想以當下的視角來記錄過去。因此不是日記。
而我終于是沒有寫成任何自傳。我發(fā)現(xiàn),我無法做到的恰恰是記錄過去。
自小時候起,每當我被沖動支配,迫切地想要寫些什么的時候,最后的結(jié)果永遠只是幾行語法不通的字,戛然而止。
……
放學后,黃昏的光芒透過窗直射到書桌上。作業(yè)本被凌亂地堆在一邊,那本我精心挑選出來的,作為我的自傳的載體的筆記本在我的面前攤開。它承載了過量的陽光,以至于再不能容納我的任意一個字符。
——我試圖做出如上的想象,然而這種想象欺騙不了任何人。自己就是單純地無法寫下去而已。
我也有思考過——當然有思考過——會不會有什么別的原因?
因為青少年獨有的羞恥感,我是不敢在人前,在學校里堂而皇之地掏出一本筆記本記錄自己所想的內(nèi)容的。我羞于面對同學的話語與目光。盡管他們對我不一定抱有惡意,但自己無法承受自己的想象。如果自己在學校里忽然有了思路,我能,也只能將思路勉強記在心里,等到放學回家,周圍沒有人的時候,再在書桌面前撰寫我的自白。
我能確認這是我寫不出來的原因,至少是原因之一。于是便一廂情愿地把希望寄托在它身上,直到某一年的暑假。
酷熱。騰起的熱氣似乎能讓眼前的世界小小地扭曲。
而隔絕了熱量的空調(diào)房提供給了我一個似乎可以居高臨下的精神上的高地。
在這由優(yōu)越感構(gòu)建的高地上,我毫無疑問沒有心情去苦悶地寫暑假作業(yè)。而是悠閑地躺在床上。
我忘了我在臥室干什么了,可能是在和同齡人一樣以自然的姿態(tài)浪費著時間,也可能是所謂的“惡習”,但總之是記不起來了。能記起來的只有在我抬頭時,偶然看見的,放在桌上的玻璃珠。
現(xiàn)在我連當時想到了什么都回想不起來了。這個應(yīng)該是“五年前”的分界線的原因,我不該忘記這么重要的事情的。以我現(xiàn)在的視角回顧,我猜測那時候我感到的可能是“扭曲”一詞。
被熱量扭曲的世界,被空調(diào)扭曲的房間,以及本質(zhì)是透鏡的玻璃珠。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什么“隱喻”的話,那確確實實就是我唯一一次真實地接觸到“隱喻”的一次。
當時我整個人都瘋狂了起來,我真的覺得我一下子收獲了有如神諭的東西,我迫不及待地想用全新的視角去審視自己的過去及未來。
然而我失敗了。
我仍無法把自己所想化為文字記錄下來。
巨大的失敗感將我籠罩。我無法再欺騙自己——就算我在有靈感的時候立刻落筆,我仍然寫不出東西。
正如要把腦海中想象的畫面拓印到紙上一樣,這對于沒有繪畫基礎(chǔ)的人而言,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的。簡直不可理喻。
科學上必定有所解釋,甚至連常識都可以對此有相應(yīng)的說明——例如腦海中的“畫面”只是一種印象,而不是真正的具體“畫面”——但是仍無法改變自己直觀感受到的異常。
為什么既有靈感又有構(gòu)思和意愿,我卻無法表達出我的所想呢?
……
……
從外物到自身到精神……容我稍微跑下題。
這個世界上的事物絕大多數(shù)都無法隨自己的心意而變化,自己無法讓月亮像一個乒乓球一樣彈來彈去。這是我極幼時明白的道理,相信也是每一個幼兒成長過程中都要明白的一個道理。
而詳細是什么時間明白的,因為什么明白的,統(tǒng)統(tǒng)都記不得了。就算這個混凝土世界沒有那個奇怪的“五年前”的分界線,自己肯定還是無法回想起來。如果說這個世界不是主觀唯心主義的,那么這個就是唯一讓自己信服的證據(jù)。
年齡稍有增長后,我意識到的是自己也無法隨自己的心意。我的身體沒辦法飛起來,它只是我的身體而已??蛇@就是我的身體嗎?它畢竟是我的身體??!
這就是一個悖論的悖論,一個由清水構(gòu)成的泥潭。
我不渴求一個強健的肉體,不如說我在到渴求那個的年紀之前,就先對肉體本身產(chǎn)生了懷疑。
只是,懷疑是無意義的,就算再怎么不滿,我依舊沒辦法騰空飛行。
跑也跑不出理想的速度,跳也跳不出理想的距離。甚至到了冬天,連手指都沒法遵照意識靈活運動。
我只能接受事實。好在這個事實也不難接受,因為有“我無法隨自己心意改變事物”的例子在前。說到底這也只是范圍擴大了而已。
我漸漸能接受我的身體是我自己的了。跑也好跳也好,盡管不盡如人意,但它還是讓我相信了這具身體是我的一部分。
小時候看到一些奇怪的讀物,上面有諸如“XXX開發(fā)人類身體的極限”、“身體的進化與潛能”一類的文章,現(xiàn)在看來是不敢恭維??墒悄菚r我相信了這種論調(diào)。我小時候熱愛運動的很大原因就是它們。我仍沒有徹底死心,仍想要這具身體能更加契合我的精神。
如果要說我現(xiàn)在的體質(zhì)還算可以的話,那么多半就是那個時候打下的底子。
再然后的年紀,我開始撰寫自己的自傳。
如上所述,我面臨了徹底的失敗。
并非沒有靈感或構(gòu)思,那個年紀的我唯獨不缺這兩項。
我沒有辦法自如地把腦中所想的文字化為筆下的文字拓印在紙上。
這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我再一次地無法理解,并且恐怕只能再一次地放棄。
為什么我甚至不能把我的所想隨意地反應(yīng)出來呢?
我自問,寫字本身并沒有達到肉體的極限,所以不能算作之前的“自己的身體也無法隨自己的心意”。
我已經(jīng)認識到了這個世界上的事物絕大多數(shù)都無法隨自己的心意而變化,也認識到了自己的身體也無法隨自己的心意變化,這些全都是常識性的論調(diào)。我這次觸及到的又是什么?
第一個問題,表明我和外界的物體并非一體,所以我控制不了它們。第二個問題,表明我的精神和我的肉體并非同一,所以我的肉體會早早面臨精神達不到的極限。
眼下的第三個問題,豈非象征著我的精神和外界是割裂的,所以它甚至無法在肉體允許的范疇下投射到外界?
于是我開始懷疑自身存在的真實性,不如說我只能懷疑自身存在的真實性。
幾乎是在同時,我意識到了我的思考是無意義的,一如之前的兩次。我只需要習慣就好。沉溺于無解的悖論是中二且愚蠢的行徑。
我試圖去習慣它,并且真的習慣了它,非常輕而易舉。
現(xiàn)在一想,那三個問題大體上是層層遞進的,從外物到身體再到精神。有了先前的經(jīng)驗,我自然不會再在第三個問題上耗費太多的時間。
這大概也是成熟的一部分,是每個少年長大的時候都有的,相似而不同的中二。
自傳的事被我有意識地暫時擱置,經(jīng)歷過獨有的中二,我又變成了一個正常的學生。如果要說這段中二留給我了什么,那么除了一堆只開了個頭的自傳,就剩下那個玻璃珠了。
……
……
我將這誤以為是正常的成長。實際上后來才發(fā)覺這仍舊是異常的——中二的年紀不該是接近一無所獲的。
意識到這個問題,則是在我大學的時候,詳細說來,是“五年前”的分界線后,約莫四年前。
大學生活一如我預(yù)料地莫名其妙地忙碌,被各種各樣的雜事束手束腳,時不時感覺自己在虛度人生,同時卻又有莫名其妙的充實感。
細想之下,發(fā)覺這應(yīng)該是我能自己掌握自己的生活了。盡管結(jié)果十分糟糕,我天天睡得甚至都要比高三晚,但這全都是我自己的選擇與決定。
我非常激動地發(fā)現(xiàn)了這點,自那以后每個周末都會往圖書館跑,借一些我曾經(jīng)感興趣而又沒看的小說來看。
某天,我在圖書館里遇見了我的同班同學。
一個可愛的女生。平時總是戴著一頂鴨舌帽,明明不酷卻硬要裝酷,是讓人想要笑出來的細微的可愛之處。
那一天她正在書架前,手上拿著一本剛從書架上取下來的小說。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羅杰疑案》。如果我的記憶不錯,是一部敘詭的偵探小說。我不喜歡敘述性詭計,嚴格來說,我不喜歡敘詭中的“敘述者就是兇手”的做法。后來我曾在和她的聊天中說自己“沒看過什么推理作品”,可能有撒謊的成分在,但大體正確,我因為敘詭,連帶著對偵探作品都失去了大半興趣。
硬要深究的話,我想理由應(yīng)該在“自傳”上。夢想寫自傳的我接受不了敘述者在敘述本身玩弄詭計。
我和她漸漸變得熟稔。
也因此,我了解到了她對“偵探”的熱愛。我用“中二”來形容她,這大概是不錯的。雖然中二,但并不可恥,實際上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想法。
隨著大學的進行,除她以外,我認識了更多的人,還談了一場戀愛。
我有意識地裝作無意識地去詢問周圍的人,問他們的中二時期。
不同的人的中二是相似而不同的,我的判斷沒有錯。
但我還是錯了,中二的年紀不該是接近一無所獲的。這是世界觀和自我意識形成的時期,盡管中二本身可能一直是在走錯路,但這本身就是正確的道路的一部分。就算“五年前”的記憶已經(jīng)模糊不清,這種影響依然存在。畢竟它確實濃墨重彩地參與構(gòu)建了一個人。
但無論我怎么想,我在中二時期都沒有所謂的收獲。我輕而易舉地接觸到了不可解的謎題,并且輕而易舉地放棄了。
只留下了象征扭曲的玻璃珠嗎?
——斷然不是這樣的,斷然不是!
我持續(xù)挖掘著自己的過去,并最終得到了答案。
——我真正學會的,構(gòu)建我自己的要素是“習慣”。
這是我成長的收獲,也是我個人的證明。
不錯的,比起其他人,我也確實更快地就習慣了這個距離受到限制的世界。我有非常強大的適應(yīng)能力,不知為何我以前居然沒有注意到。
自那時起,無論我的身上發(fā)生了什么,我都能迅速地習慣它。
——如果說我是扭曲的,那么我的扭曲也是從那時開始的。至少我這么認為。